六月的那天夜晚,马隆没有听到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他在雷德胡克的小巷里忙得不可开交。当时,一场突然降临的骚动蔓延到了整片地区,仿佛从“秘密消息来源”那里听到了某些奇怪的事情,居民们全都充满期望地聚集到了舞厅教堂与帕克区的那几栋房子前。最近有三个孩童刚失踪——全是居住在通向古瓦斯[注]的街道上的蓝眼睛挪威人——此外,还有谣言说那些生活在这一地区、强健壮实北欧人正在密谋一场暴动。马隆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劝说同事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肃清活动;最后,他们终于同意进行最后一击——倒不是因为这个白日做梦的都柏林人,而是因为情势——即使以他们的常识来看也——已经相当明朗了。这天夜晚的躁动不安与威胁意味成了决定性的因素。刚到午夜,一支从三座警局里征募人手组建的搜查队对帕克区极其周边地带展开了突袭。房门被一扇扇撞开,路上游荡的闲人被一个个逮捕归案,那些被蜡烛点亮的房间被迫吐出数量多得不可思议的嫌犯——那之中有各式各样的外国人,穿着花纹长袍、尖尖高帽以及其他莫名装束的外国人。在混战当中,许多人逃过了追捕,因为很多目标在匆忙中跌进了没有想到的竖井里,而突然点火产生的刺激浓烟掩盖了那些能够泄露他们位置的臭味。但溅洒出来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马隆每每看到还在冒烟的火盆或圣坛就会止不住地颤抖。43fqQ
他想要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却分身乏术。直到一个信使报告说那座破旧的舞厅教堂空无一人后,他才决定去斯威顿的地下室看一看。那个神秘的学者明显已经成为了某个教团的领导与中心,而马隆相信,那座地下室里肯定保留着某些与这个教团有关的线索;他怀着由衷的期盼彻底搜索了那些满是霉菌的房间,一面留意着那种隐约像是停尸房般的臭味,一面检查了那些随意散落在四周、奇特怪异的书籍、仪器、金锭以及带有玻璃塞的瓶子。期间,一直黑白相间的瘦猫从他的双脚间钻了过去,将他绊了一下,同时打翻了一只装着半杯红色液体的烧杯。这一变故让马隆受了极为强烈的惊骇,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确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在梦里,他依旧想象着那只猫,想象着它一面快速逃走,一面表现出某些可怕的变化与特点。接着,他遇到了一扇紧锁着的地窖木门,于是想要找些东西来砸开它。在附近有一张笨重的凳子,它结实的座位足够应付那些老旧的木板了。马隆很快就砸开了一条裂缝,然后扩开成了洞口,接着整扇木门都被打开了——不过是从另一边给打开的;一股凌冽的寒风从那边嚎叫着涌了出来,夹带着来自无底深渊的各种恶臭,然后一股并非来自俗世或天堂的吸力仿佛有知觉般地缠住了僵直的警探,将他拖进了洞口,坠向无垠的空间——那里面充满着窃窃私语、悲切哀嚎以及嘲弄般的笑声。43fqQ
当然,那只是个梦。所有的专科医生都对他这样说,而他也没法说出任何与之相悖的证据。事实上,他宁愿事情就是这样;若是如此,老旧的砖墙贫民窟与黝黑的外国面孔也不会如此深刻地啃食着他的灵魂。可从始至终,它都真实得令人恐惧,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淡化那些记忆;他还记得那些漆黑的地窖,那些巨大的拱廊,还有那些源自地狱、迈着巨大的步子悄声行走的丑陋轮廓——它们紧紧握着那些吃掉一半的东西,而这些依旧活着部分躯体尖叫着恳求怜悯,或是疯狂地高声大笑。焚香与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地融合在一起,黑色的空气里满是模糊不清、隐约可见、没有确定形体,却满是眼睛的元素生物。在某个地方,黑色、粘稠的水面拍打着缟玛瑙修建的码头。期间那些粗哑的小铃铛曾摇晃着发出令人战栗的叮当声,呼应着一个全身光着、散发着磷光的东西发出的疯癫窃笑。接着,那个东西游进马隆的视线里,攀上堤岸,爬到一张位于远处、满是雕刻的金色基座上,蹲坐下来,不怀好意地凝视着周围。43fqQ
沉浸在无尽黑夜里的大道朝各个方向辐射开去,让人有些怀疑这里是某种源头,其中蔓延出来的东西注定会腐化并吞咽掉一座又一座城市,并且在杂种这一瘟疫散发的恶臭中淹没掉一个又一个国家。无比深重的罪孽[注1]从这里登陆,邪恶不洁的仪式让死亡开始狞笑着不断行进,罪孽在这些不洁的仪式中溃烂,将我们腐化成真菌般的畸形——就连墓穴也不愿意容纳的恐怖畸形。撒旦在这里建立了他的巴比伦王庭,散发磷光的莉莉斯在纯洁孩童流淌出的鲜血里洗浴着自己长着麻疯的肢体。梦魔与魅魔们[注2]嚎叫着向赫卡忒[注3]显上自己的赞美,无头的死胎[注4]向玛格那玛特[注5]发出呜咽的声音。山羊们纷纷跳向应当受诅咒的纤细长笛声音传来的地方。潘神们[注]永无止境地追逐着畸形的半人羊[注7],越过扭曲得像是肿胀蟾蜍的石块。摩洛克[注8]与阿希特拉丝[注9]亦在此处;因为在这个所有受诅之事得到完美展现的地方,意识的界限已变得松散,人类的想象暴露在无数景象之前,那之中包含了邪恶能够塑造的每一种恐怖与禁忌。那些东西从敞开的黑夜之井里汹涌袭来,而这个世界、这个自然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侵袭;这些人守着一只紧锁着的金库,金库里面塞满了自过去流传下来的恶魔学识,而当一位智者拿着可憎的钥匙意外踏进他们的圈子时,就没有任何神迹或祷告能够制止这场已然降临的可怕巫术骚乱[注10]了。43fqQ
[注2:Incubi and succubae,这两个词分别是Incubus和succubus,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魅魔,不过Incubus是男性的形象。]43fqQ
[注3:Hecate,希腊神话中奥林匹亚时代之前的一位泰坦,是象征着黑月之夜的“月阴女神”或“冥月女神”。]43fqQ
[注5:the Magna Mater,大圣母玛格那玛特,在罗马神话中等同于西布莉]43fqQ
[注6:aegipans,源自aegipan,在较早的神话里他是宙斯之子,后来也有人把它视为潘的父亲。也有人认为他和潘是同一个。此处显然采用了较晚的解释。]43fqQ
[注8:Moloch,古代闪族人的火神,其在迦南及巴比伦的信徒有烧死 孩童进行献祭的传统。]43fqQ
[注9:Ashtaroth,古代叙利亚及腓尼基司爱情及生育之女神]43fqQ
[注10:原文是the Walpurgis-riot of horror,Walpurgis,沃尔珀吉斯,通常指4月30日的夜晚,也叫五朔节之夜。但此处显然不是4月30日,故用了它的引申意义。]43fqQ
突然间,一道真实的光线穿透了那些幻影,马隆听见那些应该已经死去的亵神之物里传来了桨声。接着,一艘船首挂着提灯的小艇冲进了视线里。艇上的水手将船栓在了一个安装在泥泞岩石码头边的铁环上。接着几个皮肤黝黑的人抗着一个包裹在床单里的长条形重物从艇上鱼贯而出。他们将床单包裹着的东西带到了那只全身光着、散发着磷光的东西所蹲坐的金色雕刻基座边。基座上的东西一面窃笑着一面用爪子挠了挠床单。接着,他们解开了裹在上面的床单,将里面的东西竖直地立了起来——那是一具腐坏的尸体,是个肥胖的老头,脸上留着短短的胡茬,有着一头邋遢的白色头发。散发着磷光的东西又窃笑了几声,那几个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瓶子,将它的脚涂抹成红色,然后将瓶子递给了那个东西。它喝下了里面液体。43fqQ
突然,从一条通向无穷远处的拱道里传来了声响。那是一台亵渎神明的风琴在如同魔鬼一般喋喋不休、呜呜喘息,它用一种带有嘲弄意味的粗哑低音塞满了那些粗劣地模仿着地狱的场景,同时轰鸣着向外涌去。在一瞬间,所有活动着的东西全都如同电击般受到了震慑;那群恐怖的梦魇立刻组成某种仪式性的队伍,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滑了过去——那其中有山羊、塞特、潘神、梦魔、魅魔、狐猴、扭曲的蟾蜍、没有固定形体的元素、长着狗脸的嗥叫怪物[注1]以及那些在黑暗里无声阔步的东西——而领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花王座上、全身光着、散发着磷光、令人憎恨的东西。它不可一世地大步前行,手里托着肥胖老人那双眼已经浑浊的尸体。那些皮肤黝黑、模样古怪的人跟在后方跳着舞蹈,而整列纵队也沉浸在酒神狂欢式的疯癫[注2]中蹦跳者向前行去。马隆跟在距离队伍后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觉得精神错乱、茫然无措,怀疑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后,他折返回来,畏畏缩缩地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岩石上,伴着魔鬼风琴的嘶哑轰鸣喘着粗气、颤抖不已。而那支疯癫队伍所发出的嗥叫声、咚咚声、铃铛声愈行愈远,渐渐微弱了。43fqQ
[注1:原文是dog-faced howler ,其实howler有吼猴的意思。 ]43fqQ
[注2:Dionysiac fury,狄俄尼索斯,古代希腊色雷斯人信奉的葡萄酒之神,希腊人会以非常癫狂、乃至野蛮的形式为他举行祭祀活动。]43fqQ
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些位于远方反复诵唱的怪物与令人惊骇的嘶鸣。偶尔,仪式性奉献时的呜咽或哀号会飘过黑暗的拱廊,传到他的耳朵里,最后那边传来了那段他曾在舞厅教堂布道坛上方读到的可怕希腊咒文。43fqQ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 (一声突如其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 ,为溅落献血而欢欣,(不可名状的声音里夹杂了病态的尖叫)43fqQ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从无数喉咙里传出短促、尖锐的哭喊)43fqQ
戈贡 (如同应答般重复了一遍) ,魔摩(怀着狂喜重复了一遍),千面之月(叹息与笛子的曲调),43fqQ
待吟唱结束时,响起了一片叫喊声,那些嘶嘶的声音几乎淹没了粗哑低音风琴发出的轰鸣。接着,许多喉咙里的吸气声从远处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闹哄哄的吠叫与低述——它们说“莉莉斯,伟大的莉莉斯,看那新郎!”然后是更多的哭喊,骚动的喧哗,跟着便是一个人跑动时发出的、咔嗒咔嗒的急促脚步。那脚步声渐渐靠近了,马隆睁大了眼睛望了过去。43fqQ
不久前还有点儿暗淡的地窖此刻又微微地明亮了一些;在那魔鬼似的微光里出现了一个奔逃的身影,可那本是个不应该奔逃、不会有感觉、不能够呼吸的身影——它是肥胖老头那眼珠浑浊的腐烂尸体,如今它不再需要任何支持,反而依靠着刚结束的仪式所释放的某些地狱魔法活动了起来。在它身后紧跟着的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画基座上,全身光着、散发着磷光、不断窃笑的东西,再后面则是那伙皮肤黝黑、气喘吁吁的怪人,以及所有那些拥有智性又令人恐惧的可憎之物。后面的追逐者正在逼近那具尸体[注1],而后者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它绷紧了每一块腐烂的肌肉冲向那座金色雕画基座——那个地方显然有着非常重要的死灵术意义。紧接着,它触碰到了自己的目标,而后跟在面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开始更加狂热奔跑起来。可是,已经太迟了。虽然最后爆发出的力量扯裂了尸体的肌腱,让那块令人作呕的尸块挣扎着跌倒在地变成了渐渐溶解的凝胶模样,但那具瞪着眼睛、曾经是罗伯特·斯威顿的尸体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并且获得了胜利。那股推力大得惊人,但尸体还是坚持了下来;当推动基座的尸体垮塌下来,变成一堆泥泞不堪的腐烂污渍时,他推挤的基座也跟着晃动了一下,脱离了下方的缟玛瑙地基,翻倒进了下方黏稠的海水。那雕刻过的金色表面短暂地闪烁了片刻,随即便笨重地沉向那些位于下方冥界[注2]里的、难以想象的深渊。在那个瞬间,整个令人恐惧的场景在马隆的眼前消散于无形;某些东西垮塌了下来,发出雷霆般的轰响,完全遮住了邪恶的世界,而他也在轰鸣之中昏了过去。43fqQ
[注1:原文是 The corpse was gaining on its pursuers,但是根据前面的叙述,似乎应该是尸体跑在前面,后面是追逐者。所以gaining on有点奇怪。]43fqQ
[注2:Tartarus,希腊神话中用来囚禁泰坦神的深渊。事实上,在很多时候Tartarus并不被认为是冥界的一部分,而是冥界下方的深渊。]43f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