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月明被疼醒了。43bjA1
说醒不太合适,毕竟她的思绪依旧在黑暗中沉湎,在疼痛中起起伏伏,漂泊不定,就像块浑浊的玻璃,居于清亮和混沌的两端——她甚至想起了股票、期权、杠杆与空中飞人。43bjA
因此,迟迟醒不过来的烦恼像根拔不出来的软毛,让开始的惊慌在长久的挫败中变成躁动,躁动在徒劳无功之中变成愤怒,愤怒在不满里终于变成强力,最后她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转眼又捂着脸委屈。43bjA
月光在她醒来后像股紫色的水流逐渐涌进视线,大理石的窗台在厚重的夜色下渗着光。即便如此,她的身前也依旧模糊,就像岸上的鱼那样焦渴,连手臂上紫色的瘢痕和紫色的月光都交织成鲜艳的斑斓。43bjA
她下意识地抬头,却只看见两轮满月散着清辉,一大一小,挂在天上。43bjA
她噎住了,现在终于体会到恐惧的真正份量,沉甸甸地压在胸上,压垮了一半理智——剩下一半理智正等着崩坏,就像所有的死人那样被惊恐囹圄。43bjA
她随即转身向质数求救。43bjA1
2、5、7、11...43bjA1
她数到79时才稍稍平复,数到113时才想到该仔细打量周围,数到197才开始想着这一下给她干到哪去——但有一点她很明白,这肯定不是原来的世界,因此就算数到9973都无法缓解令人反胃的不适。43bjA
她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跟前,把利用过的质数一个一个踢出脑海。43bjA
眼前的桌子满是狼藉,两只杯子东倒西歪,流出咖啡色的污渍,和着腥臭的血液,沉重地像块疤痕,遮住半开的信——信上只有抬头和落款,剩下几行字清晰可见。43bjA
阴翳的台灯切断了阴影,昏黄的灯光无休无止地散发着热量,总算在清冷的夜晚送来点温度。左手边的壁炉里满是灰尘,和着没烧完的橡木成尸骸,被一同藏进黑暗。43bjA
这封信旁全是没带着封壳的讲义,排布的铅字密密麻麻,只在视线的几个交错之中突然浮现出清晰的含义。43bjA
厚厚的讲义旁是个圆滚滚的墨水瓶,淡蓝色的墨水和夜色一样氤氲,安静地匍匐在瓶子里。影影绰绰的天使图案同那本华丽的两开书本一样鲜明,在最中间还缀着《圣言录》几个鎏金大字,下面刻着的八芒星如星云一般深邃,在微微扭曲中吸附着意识与本能。43bjA
她此刻正对着书架,身后就是立着的橱柜。柜门上黄白交织,带着鲜血,同管道纠缠,蜿蜒着从窗户的右上角探出头,坚硬的外壳被什么撞烂,只留下个空洞。银白色的手枪掉在她右手旁,旁边躺着弹壳,任由天鹅绒的椅背把她从虚脱中撑起。43bjA
书架旁的镜子也被不起眼的空洞劈成八块,只有运用想象力才能把镜中的八个人影拼成一个人——银发、瘦削、高挑...就算惊鸿一瞥,她也知道这女孩有多漂亮。43bjA
地上用白色的盐围出神圣的六芒星,在朝着紫月的方向正摆着个新月形状的面包,已经缺了一角。周遭点上三枚香薰蜡烛,此刻都已经差不多燃尽,只剩鼠尾草与橡木的味道依旧弥散在房间中,几滴奇异的血迹从橱柜上流淌到盐渍旁,渲染出全然异化的蓝。43bjA
她立马想到威卡。作为曾经的神秘学爱好者和民俗学研习者,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大名鼎鼎的月圆仪式——盐、面包、酒与圣洁六芒星,简直一模一样。43bjA
但是按着威卡的仪祭,放在正中的祭坛和其上的祭品又哪去了?仪式又指向谁?最后一步又完成了吗?43bjA
她看过影子之书,按着仪式的最后一步,是要将飨祭的食物和酒一同咽下,象征着同某位永恒存在建立起联系:面包上已经有了牙印,八颗牙齿,颗颗整齐,那就只剩下酒。43bjA
从嘴里传来的铁锈味且越来越浓,像是因为受伤而郁结的淤血在生命勃发之际而化开,从牙龈,从伤口处随着吞咽而进入肚子,稍稍澄清混沌的脑袋。43bjA
在她想起酒的象征时,沸腾的血液就已经不再流动,全然变成冰冷。43bjA
重力的恶意又一次盯上她,沉重的四肢把她死死锁在座椅上。穿透衣物、直击骨髓的冰冷从心底浮现,沉闷的心跳在她耳旁轰鸣,几个呼吸里就带来头晕目眩。43bjA
光的意蕴因此消失,变得灰暗而黯淡。物体的边缘开始模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扭曲,灰败的雾气在停滞的风中突然萌发,带着热量从发间燃起。43bjA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条鱼,因为她看见了蓝色,多么猛烈地蓝色,是光在水中的沉淀,是光本身的样态,来自于群星之间,却比群星更闪耀。43bjA
这是个和之前的世界大差不差的世界——一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一年都是十二个月,人都像过往那样活着,劳作得神采奕奕、爱得狂热、死得心不在焉。43bjA
可人的少女在克里特行省的柯尼斯大市出生,那是个盛产桥、问题和哲学家的城市,阳光终年明媚却依旧晦暗,连空气都沉浮着思辨的份量...43bjA
父亲路德维希·冯·阿德勒,是当地出名的律师,在司法决斗中取得十三连胜后,死于司法决斗。即便技不如人,依旧留下一笔足以支撑她完成圣约翰大学修业的遗产。阿德勒夫人死于肺结核,在她入学那年——冷漠到冷峻,公平的赐予死亡....43bjA
在索菲娅这个年纪攻读下语言学学位的人并不多,二十岁,对大多数工作来说都太年轻,对修习高等通用语却正好,充满名词变性,动词变格,时态语态的语言是阅读学术文献和跻身上流社会的基础,所以能在巴托行省泽兰大市的圣约翰大学修完语言学,就相当于有了立身之基...43bjA
信里还提到“降灵会”,字里行间无来由的写着十月二十三号,按着她的记忆,就正是下周。43bjA
里面还说有枚戒指,她藏在《圣言录》活页里,从她的导师那来,是稽古的对象。43bjA
它呈现出近乎完美的圆形,但其边缘并非完整的弧线,而是如波浪般起伏,像澎湃的黑暗,像群星间的冷冽,所以既非金属的蠢笨,也非宝石的臃肿,只是沉淀着光晕。43bjA
这光却依旧和沉凝的紫月和昏暗的油灯稍有区别,那不是被看见的光,而是被直观的光,把那奇诡的符文直接刻在心上,扭曲蜿蜒,不安与敬畏总挥之不去。43bjA
从手上泛起的热量眨眼间变得不可忽视,无名指上骤然浮现出跗骨的印记,正是如囚牢般的禁锢,透着那道痕迹,显现出颤抖的肌肉和暗色的血管,勒得手指满是青色的灰。那种剧痛,那种和血肉依偎在一起的剧痛,被烧灼进骨髓中的剧痛,在倏忽间与曾经从头上传来的撕裂等同,却在几个呼吸之间消弭无形,只剩一身冷汗证明她还没有发疯。43bjA
这不是来自戒指的低语,而是来自于宇宙万物之上,在广袤的星辰中响彻的声音,它远比世界本身要早——在那超越万古的阴影之中,哪怕是死亡本身都会消逝。43bjA
尚未亮起的灯光依旧被岁月的灰败所沉淀,它浑浑噩噩,却毫不成型。仪式的指向在此刻展现它伟大的一角,如同没有形体的烟雾漂浮在一切意识的尽头,在两道月光之下,被凝固的月光勾勒出古怪的样态,就算是疯人的呓语也绝不会在梦魇中提起,光是接受它的存在就花费索菲娅太多精力。43bjA
那份面包,在灰败的涌动中被时间伸出的触手分食,连带着她的血,她冰冷的血,都成了立约的一部分。43bjA
“以奥秘变易奥秘,尔等将为吾之使徒;以低语之名,予汝赐福...”43bjA
比之前所有疼痛加起来还要疼上千倍的疼终于帮她碎裂了理智,让她躲开来自最深邃恐惧的追逐——她多么希望晕过去,却没能晕过去。43bjA
无形的触手紧紧束缚于现实与虚幻的狭缝之中,插入了她的胸膛,攫住了她的心脏,从末端的口器突出的口器,扎穿了心室,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肺叶间拖拽着湿冷的海藻,令人窒息却又无法彻底断绝生命。43bjA
世界开始抽搐,开始解离,不是简单的晕眩,而是历史都在扭曲变形的错觉。43bjA
那道身影终于在疼痛之中变得稍稍可以理解,却在她试着开始理解之前消逝。43bjA
光,终于又一次开始流动,带着正常的紫色,和着昏黄的灯光。周围的黑暗与深重开始消散,触手般的癫狂逐渐退缩在文明的光辉下,深渊的低语也渐渐远去。空气又一次进入她的肺部,感受到身体重新回归现实的沉重。43bjA
索菲娅试着念出和她订立契约的伟大存在,却连嘴都张不开,连世界本身都禁绝它的知识。43bjA
她低头重新打量起威卡,那些洁白的盐和香薰蜡烛此刻都染上黄色,流下的黑褐色血液变成了蓝色的斑点,在万古长存的阴影下被遮蔽,成了摊软泥。43bjA
关于威卡的所有知识在她脑海之中跳跃,从记忆的海洋之中被拣选出来,在奇异的跃动下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团模糊的思绪,被她的左眼所悦纳,全新的知识从脑海之中生发,不由自主的牵动她的肺部,联动她的喉咙,带动的她的舌根,在意识的边缘发出自然而然的声音。43bjA
索菲娅跟着从眼中传来的悸动念出古老的语言,透明的波纹随即从她身前涌现,刺穿那些飘荡着的窗帘,拉开条豁大的口子,在夜色里游荡的蝙蝠撞上波纹,转眼就变成团血雾,破碎在渐行渐远的黑暗里。43bjA
奔涌的血液陡然激发出磅礴的热量,可在转瞬之间就被平息,从眼底传来的悸动也渐渐归于虚无,索菲娅扫过一沓沓书,可无论她再看见什么,都发激发不出来自眼底的贪婪。43bjA
她跌坐回床上,不仅仅是因为恐惧——刚刚念出的单词,也花尽她最后的精力。43bjA
软弱的她已经似乎已经死过一次,可活着的却未必会更坚强。43bjA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怎么死的?43bjA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