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刚过十点,我便提着一只小行李箱来到了集市广场上的汉默顿药房前,等待开往印斯茅斯的公共汽车。随着公共汽车抵达的时间逐渐临近,我注意到不少闲人纷纷避让开去,聚集到了街上的其他地方,或是走进了广场对面的“完美午餐厅”。显然,那位售票员并没有夸大当地人对印斯茅斯以及印斯茅斯住民的厌恶情绪。稍后不久,一辆极其破旧肮脏的灰色小公共汽车嘎啦作响地沿着斯台特路开了下来,转了个弯,停在了我身边的路沿上。我立刻便感觉到这就是我等的那辆车;而挡风玻璃上那张字迹略显模糊的招牌“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波特”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想。lqM3F
车上有三个乘客——他们皮肤黝黑、衣冠不整、面色愠怒、样子显得有些年轻——当车辆停下来后,他们笨拙蹒跚地走了下来,开始一声不响、几乎有些鬼祟地走向斯台特街。接着,司机也走了下来,在我的注视中走进药店买了些东西。我意识到这就是售票员口里提到的乔·萨金特;然而就在我进一步注意到任何细节之前,一股自发而成、既无法抑制也无从解释的厌恶情绪在我心头扩散开去。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当地人不希望搭乘此人拥有并驾驶的公共汽车,也尽可能不去拜访此人以及他同族所栖身的地方,委实是一件极其自然而然的事情。lqM3F
接着,司机走出了商店。我开始更加仔细地留意他,试图找出那种令自己觉得邪恶的感觉来自何处。他是个瘦削的男人,弯腰佝偻,接近六英尺高,穿戴着破旧寒酸的普通装束以及一顶边角有些磨破的灰色鸭舌帽[注]。他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但如果没注意那张阴沉而又毫无表情的面孔,单单只看到此人脖子两侧模样古怪、深深下陷的皱褶,很容易让人高估他的年纪。那个人的头很窄,一双鼓胀突出而且灰白暗淡的蓝色眼睛似乎永远不会眨眼一般,鼻子扁宽,前额与下颏均向后收缩,还长着一双似乎没有发育完全的耳朵。他脸上那张厚实的长嘴唇周围与毛孔粗大、颜色浅灰的面颊上几乎没留任何胡须,只有一些稀疏的黄色头发小块不规则地散布卷曲着;在某些地方面孔似乎不规则得有些古怪,就像表皮是因为某些皮肤病而剥落了一般。他的双手很大,布满了血管,呈现出一种非常不同寻常的青灰色。手指与手掌的其他部分相比短得有些引人注目,而且似乎总是卷曲向巨大的手掌中心。当他走公共汽车时,我留意到他的步态蹒跚得有些奇怪,而且脚掌也显得有些过分地巨大了。我越是注意他的双脚,我就越怀疑他是否真的能为自己的双脚买到一双合适的鞋子。lqM3F
[注:原文是golf cap,一种实际上和这边的鸭舌帽差不多的帽子。]lqM3F
这个人身上透着某种油腻的感觉,更增加了我的厌恶。他显然适应在渔场码头工作或闲逛,因而身上带着许多那些地方特有的气味。我猜测不出他身体中流淌着怎样的外国血统。他的异状看起来并不像是亚洲人,波里尼西亚人,黎凡特人[注1]或是黑人,然而,我能意识到人们为何会感到怪异。我自己觉得,那更像是生物学上的退化而非外国血统。lqM3F
[注:地中海与阿拉伯半岛之间的一片区域。毗邻地中海。]lqM3F
当我意识到车上再没有其他乘客时,我感到有些遗憾。我不喜欢独自与这位司机一同上路。但当开车的时间明显接近时,我征服了自己的疑虑,跟着那个人上了车,并递给了他一元美钞,然后小声地嘟哝了一个词“印斯茅斯”。司机一言不发地找给了我四十美分,并奇怪地看了我片刻。我在车后方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不过依旧与他坐在汽车的同一侧,因为我想在路上看一看陆岸边的风景。lqM3F
最后,这辆破旧的老车伴着猝然一震发动了,在排气管喷出的一团蒸汽中喀拉作响地喧闹着穿过了斯台特街两侧的老旧砖房。我扫视着路边的人们,觉得他们都古怪地不愿注视这辆公共汽车——或者至少在避免望向它。接着,我们转向左侧,开上了大道,路线变得更顺畅起来。我们飞快地经过了共和国早期修建起来的庄严古宅与更加古老的殖民地时期农舍,经过了下格林低地与帕克河,最后开上了一段穿过海滨旷阔乡野、单调而又漫长的旅途。lqM3F
那天的天气温暖而晴朗,但随着汽车不断前进,由沙地、芦苇与低矮灌木组成的风景逐渐变得荒凉起来。透过窗户,我看到了蓝色的水面与普拉姆岛的沙滩;而汽车沿着狭窄的小路驶离从罗利到伊普斯威奇的主干道时,我们还曾短暂地极度接近过海滨的沙滩。一路上看不到任何房屋;而依据公路的状态推断,我敢说很少有车经过这里。被风雨侵蚀的矮小电话杆上仅接着两条线路。偶尔,我们会穿过横跨在潮沟上的简陋木桥。桥下的潮水冲刷的沟壑深深地侵入进了陆岸深处,促进了这一地区的隔离与孤立。lqM3F
有时,我会留意到一些已经枯死的树桩与矗立在流沙上、摇摇欲坠的基墙,同时回忆起过去在某本历史书上读到的古老故事,回忆起这里曾是一片肥沃而且移民密集的乡野。书上记载,当地的变化与1846年的印斯茅斯瘟疫一同到来,而那些头脑简单的民众都觉得这一切都与一股隐匿的邪恶力量有着某些阴暗的联系。而事实上,这是由于草率砍伐堤岸附近的林地而引起的水土流失现象,这种举动不仅剥离了土壤的最佳保护伞,而且还为风吹来的沙砾敞开了大门。lqM3F
不久,普拉姆岛从视线里消失了,而我们左侧只剩下辽阔而空旷的大西洋海面。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爬去;我看着前方荒凉的山尖,看着那条车辙深陷的道路最终在山尖与天空交汇,然后我感到了一种古怪的焦虑与不安——就好像这辆公共汽车会继续向上爬去,完全抛下这个清醒正常的世界,最终与神秘天际和高空中的某些未知秘密融为一体。海水的气味带来了不祥的意味,驾驶那佝偻而僵硬的沉默背影与狭长的脑袋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可憎起来。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脑勺和几乎他面孔一样没有什么毛发,只有一小撮分散的黄色毛发分布在粗糙的灰色头皮上。lqM3F
接着,我们抵达了山尖,然后看到了那片铺展其后的河谷——绵延的峭壁一直延伸终结在金斯波特角,随后再转向安妮岬[注],而马奴赛特河从峭壁的正北方流入了海洋之中。在迷雾朦胧的远方地角线上,我只能隐约看见海角模糊不清的侧影,以及那座无数传说都曾提到的奇异古屋;但此刻,我的注意力却被就在自己下方不远处的景色给掳获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面对面地来到了被谣言笼罩着的印斯茅斯。lqM3F
[注:原文是Cape Ann,也可以翻译成海角安,而且的确是个海角,但是总觉得海角安怪怪的。]lqM3F
那是个绵延宽广、建筑密集的小镇,却透着一种望不见活物的不祥死气。林立的烟囱管里也只飘出了几缕轻烟。同时,在海角线的映衬下,三座没有刷漆的高大尖塔若隐若现地笔直挺立着。其中一座高塔的尖顶已经损毁崩塌,而这座高塔与其他那些塔顶上的钟面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敞开着的黑色大洞。大片拥挤在一起、松松垮垮的复折式屋顶与尖尖的山墙以一种令人不快地清晰姿态传达出满是虫蛀、破败不堪的感觉。而当公共汽车沿着下山的路逐渐接近城镇时,我能清楚看见有许多屋顶已经完全坍塌陷落了。那其中也有着一些乔治亚式的四方大宅——有着倾斜的屋顶,圆形的顶阁以及带栏杆的“寡妇望台”[注1]。它们大多远离水滨,其中一两座的建筑状态似乎还算正常完整。一条早已废弃、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铁路从这些房屋间延伸出去,引向内陆,铁路两旁倾斜的电报柱上早已不见电线,另一些通向罗利与伊普斯威奇的老车道[注2]也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lqM3F
[注1:widow’s walks,一种在19世纪北美流行的露台结构。通常修建在屋顶高处,面海。由于传说海员的妻子会在露台上面眺望海面等待丈夫归来,因而由此得名。]lqM3F
[注2:原文是 old carriage roads,似乎和carriageway是一个意思。]lqM3F
靠近水滨的区域衰败得最为严重,尽管我可以看见那一带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保存得相当完好的砖石结构建筑与一座位于建筑上方的白色钟楼——那好象是一座工厂。海港里淤塞满了沙子,外面还围着一段古老的石头防波堤;接着,我渐渐从防波堤上分辨出几个微小的身影——那是几个坐着的渔夫,防波堤的尽头有一堆废墟,似乎是过去某座灯塔留下的基座。这道屏障的内侧形成了一条沙嘴[注],我能看见沙嘴上有着几座破旧的小屋、一些泊岸的小渔船以及散布的虾笼。河流翻滚着经过带钟楼的建筑,然后转向南方,在防波堤的尽头流进了海洋里——这处河口似乎是海港里唯一的深水区。lqM3F
[注:一端连接陆地,另一端延伸入开扩海域中的堆积地貌,通常由沿岸泥沙流输移、堆积而成,大部分已经高出海面。]lqM3F
码头残留下的遗迹随处可见——它们自滨岸上延伸突出,指向海中,末端坍塌成一堆难以分辨的腐烂废墟。那些位于南面最远处的码头似乎腐烂得最为严重。尽管正值涨潮,我依旧可以在遥远的海面上瞥见一条稍稍高出水面的黑色长线。它透着一种古怪而又难以察觉的险恶意味,而我知道,那就是恶魔礁。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心中的厌恶与排斥似乎掺进了一些细微而又奇怪的向往感觉;而古怪的是,我发现这种暗示似乎比那些主要的印象更加扰人。lqM3F
我们在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并且在之后不久便开始经过那些不同程度废弃毁坏的荒废农场。接着,我注意到了几座依旧有人居住的房子——这些房子的破旧窗户里塞满了破布,满是垃圾的庭院周围扔着贝壳与死鱼。有一两次,我看见了一些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人在贫瘠的园地里劳作,或是在满是鱼臭味的沙滩上挖蛤蛎;也看见几群肮脏不堪、如同猴子一般的孩童在满是杂草的门阶附近玩耍着。不知为何,这些人看起来比那些阴森凄凉的建筑更加让人不安——每一个人的动作与面孔中都有着某种古怪,虽然我无法确定为何古怪,也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却本能地厌恶这些异状。有一会儿,我觉得这种典型的体形暗示了某些我之前见过的图像,也许是在书中,或是在某种特别恐怖或悲伤忧郁的气氛里;但是这种类似回忆的感觉很快便消散了。lqM3F
当汽车行驶到低处的时候,我开始在这种反常的死寂中听到远处传来规律的瀑布水声。东倒西歪、没有上漆的房屋逐渐变得密集起来,排列在道路的两侧,显露出比我们身后风景更具城市风格的痕迹。前方的景色收缩成了一片街景,在有些地方我能看见一些痕迹说明过去曾存在有鹅卵石铺设的街面与砖块修砌的人行道。所有的房屋显然都已经荒废了,偶尔房屋间还有些缺口,而立在其中遥遥欲坠的烟囱与地窖墙面还在诉说着那些业已坍塌的建筑。一切事物上都弥漫着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最为令人厌恶的鱼腥味。lqM3F
很快我便看到了十字路口与岔道;那些位于左侧的道路通向那些未加铺设、破败衰落、污秽不堪的滨岸地区,而右侧岔路上的街景却依旧显露着过往的显赫与繁华。直到这时,我依旧没在城镇上见过任何人,但却遇到了一些迹象显示的确有稀少的居民生活在这里——我偶尔能看到被帘子遮挡起来的窗户,有时还有能看见一辆停在街边的破烂汽车。渐渐地,铺设过的公路与人行道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大多数房子依旧相当古老——都是些十九世纪早期的砖木结构——但它们显然得到了恰当的修缮,依旧适宜居住。而作为一个业余的古物研究者,置身在如此丰富而又一尘不变的往日遗迹间,让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嗅觉上的嫌恶与那种险恶、反感的情绪。lqM3F
但当我抵达目的地前,却对一处地方充满了非常强烈的厌恶情绪。公共汽车在路上经过了一处空旷的广场,或是道路四下散开的地方——那儿的两侧都耸立着教堂,街道中央还有这一个圆形绿地留下的凌乱遗迹——而在右侧岔道的路口上,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立柱礼堂。这座建筑外墙刷着的白色油漆已经变成了灰色、并且大多业已剥落。建筑山墙上黑色与金色的招牌也已褪色,我只能困难地辨认出“大衮密教”的字样。这就是那座被污秽异教占据的前兄弟会大厅。当我尽力解读这些铭文时,我的注意力被街对面那座有裂缝的大钟发出的刺耳声响给打搅了,于是我飞快地转向了自己座位这一侧的窗户,向外望去。lqM3F
钟声自一座修建着矮塔的石头教堂上传来。这座教堂的建造时间显然要比这里的大多数建筑都要晚。它遵循着一种笨拙的哥特式风格修建而成,有着一个高得不合比例的基座与装着百叶窗的窗户。虽然我所望见的这一侧钟盘指针已经丢失,但那一声声刺耳的钟声告诉我,此刻已经是十一点整了。接着所有关于时间的念头都被一副突然出现的景象给冲散掩盖了。那是一幅极为尖锐强烈同时又恐怖得难以言表的景象,在我真正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牢牢地摄住了我的心神。教堂地下室的门当时敞开着,露出内部长方形的黑色洞口。而当我望过去的时候,某个东西经过,或者似乎经过了那里面的黑暗;这个东西在我的脑里烙下了一个短暂却如同梦魇般的印象,虽然我无法从那东西上发现一丁点让人恐惧的地方,但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令人疯狂与崩溃。lqM3F
那是个活物——自从进入城镇完整部分后,除了司机之外,这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活物——倘若我当时的情绪稍稍稳定一点,我绝不会从那东西身上发现任何令人恐惧的东西。在片刻之后我便意识到,那显然是位牧师;他穿着某些非常奇怪的教服——应该是大衮教团在调整了当地教堂的祭拜仪式后引入的新服饰。不过,在第一时间便抓住我的潜意识,并且为我带来一丝奇异恐惧的东西还是他头上那只高大的饰冠;那个东西与前一天晚上蒂尔顿小姐向我展示的头冠简直一模一样。它触发了我的想象力,让饰冠下方那张看不清楚的面孔与穿着长袍蹒跚而行的身形多添了一份无可名状的不祥感觉。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并不能解释我为何会那些好似记忆般的邪恶感觉而感到一丝战栗。一个当地的神秘教团在他们内部选用一种因为某些古怪原因——或许是由于某些无主宝藏——而为社区居民广为熟悉的独特头饰不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么?lqM3F
之后不久,我便看见人行道上零星出现了几个模样让人嫌恶的年轻人——那之中有单独的行人,也有两三个一伙沉默寡言的小群体。那些行将倾塌的房屋底层偶尔会开着商店,挂着肮脏破旧的招牌。而当汽车摇晃着前进时,我还看到了一两辆停在路边的卡车。瀑布的水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久之后,我便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相当深的崖谷。崖谷上横跨着一座带有铁栏杆的宽敞公路桥,而桥的另一面铺展着一座广场。而当公共汽车叮当作响地开上桥后,我开始向两侧张望,注意到一些修建在草地断崖边缘与稍远地方上的工厂建筑。下方峡谷深处的流水相当充沛,我能在右侧上游看见两座奔腾的瀑布,而左侧下游还至少还有一座瀑布。这个时候,水流的声响已经变得颇为震耳欲聋了。接着,我们越过了河谷,开进了巨大的半圆形广场,然后驶向右侧,停在了一座有着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正面——建筑上残留着一些黄色的油漆,以及一个已经部分磨去、宣称它是“吉尔曼旅舍”的招牌。lqM3F
我很欣慰地逃下了那辆汽车,并且立刻准备将自己的手提箱寄存进那间寒酸的旅馆大厅里。我只看见一个人——那是一个较为年长的男人,并没有我一直提到的那种“印斯茅斯长相”——不过,我不打算向他询问任何困扰着我的问题;因为我还记得那些据说是发生在旅馆里怪事。相反,我闲逛着走进了广场。这时候,公共汽车已经离开了广场,而我开始细致地打量起周围的景象来。lqM3F
在铺砌着鹅卵石的大广场一侧是笔直的河道;而另一侧则被大约1800年那个时期修建起来的斜顶砖石结构建筑围了个半圆。几条道路从广场出发分别辐射向东南、南方与西南。路灯又小又暗——全都是低功率的白炽灯——让人觉得阴沉沮丧。虽然我知道晚上的月亮会很明亮,但我仍旧很高兴自己计划在入夜前离开这里。这里的建筑物状况还算不错,其中包括了大约一打正在营业的店铺;其中有一家由国立第一连锁店[注]开设的杂货铺,其他还有一家午餐餐馆,一家药店,一家鱼类批发商店——另外在广场最东面靠近河边的地方还有一家同样的店铺——以及镇上唯一一家工厂的办公室——马什精炼公司。我还能看见大概十个人,以及四五辆零星停在周围的汽车与卡车。不必说,这就是印斯茅斯的镇中心了。往东我可以瞥见海港的蓝色风光,以及那三座在着海蓝色映衬下、象征着过去曾风光美丽的乔治亚式尖塔的破旧遗迹。而在河的另一面靠海岸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座白色的钟塔,我觉得那下面应该就是马什精炼厂的所在地。lqM3F
[注:the First National chain]lqM3F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杂货店打听些消息,毕竟那里的员工不太可能是印斯茅斯的本地人。店里仅只有一个大约十七岁的男孩负责,而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他相当开朗友善,肯定能提供一些让人愉快的消息。他似乎极端地渴望交谈,而我很快便意识到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鱼腥味,也不喜欢生活在这里的鬼祟居民。任何外来者的话语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他来自阿卡姆,眼下寄住在一个来自伊普斯威奇的家庭里,并且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回家乡看看。他的家人并不喜欢他在印斯茅斯工作,但是连锁店将他调到了这里,而他不希望放弃这份工作。lqM3F
他说,在印斯茅斯没有商会和公共图书馆,但我能在周围逛一逛。我过来时经过的那条街就是费德诺街。那条街的西面有些还算不错的老式住宅街道——像是百老街,华盛顿街,拉斐叶特街和亚当斯街——它的东面则是滨岸区的贫民窟。沿着中心大道走下去,我能在这些贫民窟里找到那些乔治亚风格的老教堂,不过它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被废弃了。在临近区域走动时最好还是不要太过显眼——尤其是河流以北的地方——因为这儿的人大多阴郁愠怒,充满敌意。过去,甚至会有些陌生人从此失踪不见了。lqM3F
这儿的某些地方对外人来说几乎算是禁地,为此他花了不小的代价才了解到这一情况。例如,外人不能在马什精炼厂周围长时间逗留,或是在任何一座依旧在使用的教堂周围徘徊,更不能新格林教堂中的大衮教团大厅周围闲逛。那些教堂都非常古怪——其他地方的各个教会都竭力否认、排挤这儿的教堂,而且这些教堂里也采用了某些最为古怪的仪式与教服。他们的教义既异端又神秘,其中暗示人们可以通过某些奇迹般的转化进而在俗世里获得——某种程度上——不朽肉体。引导年轻人的牧师——阿卡姆镇,卫理公会亚斯立教堂[注]的华莱士博士——曾郑重地告诫他不要加入任何印斯茅斯当地的教会。lqM3F
[注: Asbury M. E. Church ]lqM3F
至于印斯茅斯的居民——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们。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地穴里的动物一样鬼鬼祟祟极少被外人看见,而外人也很难想象他们在断断续续、随意散漫的打渔工作之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也许——根据他们消耗私酿的数量来看——他们会像是醉鬼一样躺着度过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似乎因为某种团体关系与共识而被闷闷不乐地联合在一起——鄙视排斥着整个世界,仿佛他们已经进入了其他更加美好的永恒领域一样。他们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永不眨眼的、也从未有人见过曾闭合上的圆瞪双目——的确十分让人惊骇;而他们的嗓音也很令人作呕。在晚上听他们诵念圣歌绝对是一段可怕的经历,特别是在他们的主节日或是复兴日时——每年两次,分别在四月三十日与十月三十一日[注]——尤为如此。lqM3F
[注:二者均为西方著名的与女巫活动有关的节日,分别为沃尔帕吉斯之夜 (4.30,五朔节前夜) 与万圣夜。]lqM3F
他们非常喜欢水,也经常在河流与海港里游泳。游去魔鬼礁的竞赛非常普遍,能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人都能从事这种辛苦的运动。回想起来,公开能看见的都是些相当年轻的人,而这些人中的最年老者模样一般也最为丑陋邪恶。如果有什么例外,那绝大多数都是那些面貌没有异状的人,像是旅馆里的老员工。人们也在猜测生活在这里的年长居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猜想那种“印斯茅斯长相”是不是一种具有潜伏性的奇怪疾病——会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发展显现出来。lqM3F
当然,只有非常罕见的疾痛才能让一个成年个体在肢体结构上发生如此剧烈而彻底的变化——这种畸变甚至包括像是头骨形状这样骨骼方面的变化——但是,整体来看,这种外貌绝不会比这一疾病外在的可见特性更闻所未闻、更令人困惑。年轻人同样暗示说,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任何真实的结论都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未有外人亲自结识过一个当地人——不论他在印斯茅斯居住了多久。lqM3F
年轻人言辞凿凿地告诉我,某些地方还锁着许多比那些能看到的、最可怕的行人更加恐怖的怪人。人们偶尔会听到极为奇怪的声响。传说那些位于河流以北、行将倾塌的水滨屋舍下连接着许多隐匿的隧道,因而成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杂院,圈养着那些无人见过的畸形怪胎。几乎不可能说清楚这些人身体里流淌着怎样的外国血液——如果真地有什么外国血统的话。偶尔,当政府的官员以及其他外部世界的访客来到镇里的时候,他们会刻意将某些特别地让人憎恶的畸形藏起来。lqM3F
我的消息来源说,向本地人询问任何有关印斯茅斯的事情都是毫无用处的。唯一可能开口的是一个模样普通、非常年长的老人。他居住在镇子北缘的贫民居里,往常常在周围走动,或是在消防站周围闲逛打发时间。这个老人名叫扎多克·艾伦,已经有九十六岁了,不仅是镇里闻名的酒鬼,头脑还有些不清楚。他是个古怪而鬼祟的家伙,时常会回过头去往后张望,像是害怕什么东西。在清醒的时候,没人能劝服他对陌生人开口。不过,要是给他一瓶最爱的毒药,他绝对无法抗拒;而酒精一旦下肚,他就会支离破碎地吐露出记忆中某些最为令人惊骇的东西。lqM3F
不过,从他那里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他口中的故事既疯狂又荒诞,全都是些片段的话语,暗示着不可能的奇迹与恐怖——而这些故事唯一的来源只能是他自己脑中混乱的想象。从未有人相信他,但本地人依旧不喜欢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向陌生人胡言乱语;被人看见跟他搭讪,也不是件很安全的事情。兴许,某些最为疯狂的流行谣言与谬见就是从他那里发展流传出来的。lqM3F
几个生活在这里却并非是本地人的居民不时会提到自己瞥见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东西,但在老扎多克的古怪故事与那些畸形难看的居民面前,无怪乎这种奇怪的幻觉会变得如此流行。没有任何一个非本地人会在外面待到很晚的时间,人们普遍有一种印象,认定这不是非常明智的举动。此外,户外的街道也极其可憎的阴暗。lqM3F
至于生意方面——鱼类资源丰富到了几乎不可思议的程度,但是本地人在这方面的获利却变得越来越小了。此外,价格不断跌落,而竞争却日趋频繁。当然,镇子上真正的产业还是精炼厂,他们的商业办公室就在广场上,仅距我当时站着的地方有几个门面的距离。没人见过老人马什,但偶尔会有一辆紧关车门、拉上帘子的汽车开进工厂里去。lqM3F
至于马什现在是副什么模样有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他曾经是个出名的花花公子,而且人们传说他至今还穿着爱德华七世[注]时代流行的长袍华服——不过这些华服为遮掩某些残疾缺陷而做了修改。他的儿子们已经正式接管了广场上的办公室,但最近他们也逐渐淡出的人们视线,将诸多事务留给了更年轻的一代。他的儿子与女儿们逐渐变得非常奇怪,尤其是那些年长的;据说他们的健康状况也开始每日愈下。lqM3F
马什有一个女儿——那是个遭人厌恶的女人,长的一副爬虫般的模样——常穿戴着大量怪异的首饰,而这些珠宝显然与那个古怪的饰冠有着同样的异国风格。年轻人告诉我,他曾见过那些首饰好几次,并且听说它们出自某些秘密宝藏,海盗或恶魔的宝藏。修道士——或牧师,或者他们如今的称呼——也穿戴着这类装饰当作头饰;但往常人很少留意它们。那个年轻人没见过其他类似的首饰,但有谣言说,印斯茅斯镇上有很多同一类的珠宝。lqM3F
马什家族与镇子上另三家大户名门——维特家族,吉尔曼家族以及埃利奥特家族——全都是些深居简出的人。他们住在华盛顿街的宽大宅子里。据说有些房子里还偷偷窝藏着某些尚还活着、但其面貌却严禁被外人看见的同族;而家族早已对外宣称这些人已经死亡,并且在政府部分进行了登记备案。lqM3F
由于许多街道标志已经不见了,年轻人帮我画了一张简陋但却丰富而仔细的地图指明了镇子上的几个重要地点。经过短暂地研究,我发现这张地图很用作用,并在万分感谢后将它装进了口袋。由于路上看到的唯一一家餐馆脏乱得令我生厌,所以我在杂货店里买了许多奶酪脆饼与姜片以对付接下来的午餐。我决定,自己要沿着主要街道走一走,与可能遇到的非本地人谈一谈,然后赶上八点的班车前往阿卡姆。我意识到这个镇子提供了一个重要而夸张的例子反映了社会衰退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我并不是个社会学家,所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各种建筑物上。lqM3F
于是,我沿着印斯茅斯那狭窄而又光线阴暗的街道,开始了系统却有些迷惑地探索。穿过桥后,我走向下游咆哮着的瀑布,紧贴经过过了马什精炼厂——工厂里古怪地没有发出任何生产时间应有的噪音。这座建筑矗立在陡峭的河岸上,紧邻着另一座桥与街道汇聚的开阔场地——我觉得这可能的最早的镇中心,在独立战争后才转移到了现在的镇广场。lqM3F
我从中心大道的桥上再度横跨过了河谷,接着走进了一片完全废弃的地区——不知为何,这地方让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一堆堆行将坍塌的复折式屋顶组成了一道参差不齐却又奇妙古怪的天际线,而在这条天际线之上耸立着一座古老教堂的破旧尖塔——尖塔的塔顶已经倒塌,看起来阴森可怖。中心大道上的小部分房屋仍有人居住,但大多数都已被木板紧紧地封闭了起来。走下未经铺设街道,我看见许多荒废的小屋上都敞开着的黑色窗口,其中的许多都因为地基的下陷而倾斜到了危险、甚至不可思议的角度。这些窗户看起来了如此鬼怪可怖,甚至需要我鼓起勇气才能转向东面走向水滨地区。很显然,当房屋增多到足以构成一个完全荒废的城市时,一座废弃建筑带来的恐怖气氛将会得到几何——而非线性——式的膨胀。看到这些不见尽头的大道上充斥着空洞与死亡,想到这些相互关联起来的黑暗阴郁房间此刻已让位给蛛网、记忆与蠕虫,便会引起一种残存的恐惧与厌恶——哪怕最为坚定的理性信念也无法将之驱散。lqM3F
费希街与中心大道一样荒废,但不同的是,这里有着许多外形依旧完好的砖块与石头堆建起的仓库。而沃特街几乎就是它的复制品,不过这儿的建筑物间留着一些朝向海面的巨大缺口——那是过去曾修建着码头的地方。除了那些稀散分布在遥远防波堤上的渔夫外,我没有看见任何其他活物;除了海港里潮水的拍打声与马奴赛特河瀑布的咆哮外,我没有听见任何其他声音。这座城镇令我变得越来越紧张,甚至当我从沃特街大桥上返回时,不时鬼祟地向后张望。而根据镇子的草图,费希桥已经倒塌了。lqM3F
河流的北面还有些凄惨生活的痕迹——沃特街上有正在营业的鱼产品打包作坊,四下里还能看见冒烟的烟囱与修补过的屋顶,偶尔还会听到不知哪儿传来的声音,不时还能在阴沉的街道与未铺设过的小巷里遇见蹒跚而行的怪人——但我似乎觉得这比南面的荒废更加让人觉得压抑。一方面来说,这里的人要比那些镇子中央的居民更加可怖与畸形;以至于我好几次邪恶地联想起了某些极为奇异荒诞的东西——我甚至无法确定这些想法从何而来。毫无疑问,印斯茅斯居民所表现的异国特征要比那些生活在遥远岛屿上的岛民更加明显——或者,这种“印斯茅斯长相”是一种疾病而非血统特征,如果真是这样,这一地区或许还存在更加严重的病例。lqM3F
可是,还有一件小事让我感到不安和恼怒——那些隐约听到的声音的源头实在有些异样。它们原本应该从那些明显居住着人的房间里传来,然而实际上,那些被紧紧封闭着的建筑物里传出的声音却最为大声。我听见了木头在嘎吱作响,活物匆匆走过,还有一些可疑的沙哑噪音;而我不安地想起了杂货店男孩所提到的那些隐蔽隧道。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象那些发出这样声音的住户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模样。在这一区域,我还没听到过任何话语,并且不可思议地有些害怕会听到任何话语。lqM3F
我仅仅在街上停顿了片刻,时间刚够自己看一看那两座分别位于中心大道与洽奇街上、漂亮而又破损的老教堂,之后便匆匆离开了那个水滨贫民窟。我下个目的地原本是新格林教堂,但不知为何,我却无法容忍自己再度经过教堂里那个带着饰冠的修道士或牧师。此外,杂货店里的年轻人也曾警告过我,那座教堂,以及大衮教团会堂,都是陌生人不宜前往的地方。lqM3F
因此,我继续向北沿着中心大道走向马丁街,然后转进内陆,接着从格林教堂北面安全地横穿了费德罗街,进入了那片位于北百老街、华盛顿街、拉斐叶特街和亚当斯街临近区域、早已衰落的上层住宅区。虽然这些庄严而古老的大道看起来肮脏而杂乱,但它们那榆树荫下的尊荣华贵却并未完全褪色。一座座石头建筑吸引着我的视线,它们中的大多数全都衰老而破旧,在荒废的园地里被木板严实地围绕封闭起来。但每条街上都有一两座建筑显露出仍被使用着的迹象。华盛顿街上有一排大约四五座建筑依旧保存修缮得很好,还保留着照料得当的草地与花园。这些建筑中最奢华的那栋有着宽阔的阶梯花园——这些花园一直向后延伸到了拉斐叶特街上——我猜这就是精炼厂所有者,老人马什的家。lqM3F
我没有在这些街道上看见任何活物,这让我怀疑猫和狗是不是全都离开了印斯茅斯。许多三楼与阁楼上的窗户都被严密地遮着,即便是在那些保存状况最为完好的建筑物中也是如此,这一情况也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与不安。这座满是死亡与陌生的寂静城市里似乎充斥着秘密与鬼祟,而我总是无法摆脱那种被监视着的感觉——仿佛一些圆瞪着、永不闭阖的狡诈眼睛仿佛埋伏在四周紧盯着我一般。lqM3F
当我左侧的钟楼发出三点的钟声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座敲打出这些钟声的低矮教堂。沿着华盛顿街到河边,我看到了一片新地区——这是过去的工业区与商业区;我注意到前方有一座工厂的废墟,然后有看到了更多废墟,还有一座老火车站的遗迹,以及右侧峡谷上的廊桥式铁路桥。lqM3F
我面前这座不知名的桥上立着一张警示牌,但我依旧冒险穿了过去,再度回到了南岸有人迹的地方。鬼鬼祟祟、踉跄蹒跚的怪人神秘地盯着我来的方向,而那些更加普通的面孔则冷漠而古怪地看着我。印斯茅斯很快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起来,我转往佩因路向着广场走过去,希望能在那辆还要等上许久的邪恶公共汽车正式发车前,随便搭上某一辆车前往阿卡姆去。lqM3F
这时,我看到了左手边摇摇欲坠的消防站,并且注意到一个穿着普通破旧衣服、脸颊通红、胡须浓密、眼睛水汪的老头正坐在消防站前的长凳上,与两个衣衫不整、模样却并不畸形的消防员在说话。当然,这就肯定就是扎多克·艾伦,那个疯疯癫癫、好酒如命的老头。而他口中关于印斯茅斯和印斯茅斯鬼怪的故事既不可思议又恐怖骇人。lqM3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