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某些同情并支持自己的朋友外,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从不奢望会有人相信自己故事里的任何内容;因此除了那些最为亲密的朋友外,他从不会向其他人吐露这个故事。只有少数几个外人曾听旁人复述过这个故事,而听者中大多数都会付之一笑,并评论说医生肯定是老了。有些人建议他去休个长假,以后也不要再接手精神障碍方面的病人了。但瓦德先生知道这个经验丰富的医师所说的话就是恐怖的真相。他自己也曾在平房的地下室里见到过那个恶臭的入口。那个阴郁不祥的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正是威利特将虚弱无力的自己送回了家中。那天傍晚,他还曾徒劳地给威利特打过电话,而且在第二天又打了一次,但全都无人应答。于是,他只得在第二天中午开车回到了平房边。在搜索过房子后,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毫发无损但却昏迷不醒地躺在楼上的一张床铺上。威利特当时正喘着粗气。于是瓦德先生折回车里倒了一杯白兰地给他灌了下去。稍后不久,医生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尖叫着,大声喊道“那胡子……那眼睛……上帝啊!你是谁?”早在医生的童年时代,瓦德先生就已与他相识,对于这个蓝色眼睛、举止端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绅士来说,这些举动实在颇为反常。3v04a
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平房里一切如旧。除了一些污渍与膝盖部分的磨损外,威利特的衣物依旧穿戴得很整齐,并不显得凌乱;只不过他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微弱但刺鼻的气味——瓦德先生记得儿子被带去医院的那天也曾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医生的手电筒不见了,但他的行李箱却还好好地摆在那里,里面空空如也——就和他带来的时一样。在做出任何详细的解释前,威利特头晕目眩地站起来,明显是费力强撑着走到了地下室里,试了试洗衣盆前那块至关重要的平板。但它却牢牢地卡在那里,并没有移动。于是他穿过房间拿起了前一天没有派上用场的工具包,从里面找出了一把凿子开始一块块地撬起了那些坚固的厚木板。平板下方那条光滑的混泥土依旧清晰可见,但却再也看不到任何开口或孔洞了。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洞穴吐出毒气迷惑跟随医生一同走进地下室的瓦德先生了;厚木板之下只有平整的混泥土——没有吐出剧毒气体的深井,没有充满恐怖事物的地下世界,没有秘密书房,没有柯温的文件,没有散发着恶臭与哀嚎的竖坑,没有实验室,没有架子,没有凿刻在墙上的符咒,没有……威利特医生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紧紧地抓住了比自己稍稍年轻的同伴。“昨天,”他轻声地问。“你看到它在这……你闻到它了?”待因畏惧和迷茫而呆若木鸡的瓦德先生最终鼓起勇气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后,医生发出了一声介乎叹气与喘息之间的声音,同样点了点头。“那么,我会告诉你的。”他说。3v04a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都待在楼上能找到的最为阳光明媚的房间里。医生喃喃低语着将那个可怖的故事告诉了迷茫的父亲。当说到那团墨绿色烟雾从放在地上的浅底酒杯里升腾出来时,除了描述那团涌现出来的形状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讲述了;威利特太疲惫了,没办法再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全都困惑而徒劳地摇着头,其间瓦德先生冒昧地低声提出了一个建议,“你觉得再挖下去会有什么用处吗?”医生没有说话,当未知世界的力量如此极端地越过大深渊侵入进这一侧的世界[注]时,任何人类的头脑似乎都没办法再回答这样的问题了。于是,瓦德先生继续问到。“但它去哪了呢?你知道的,它把你带到了这里,而且它还用某种方法封上了洞口。”但威利特依旧让沉默代替自己回应瓦德先生的问题。3v04a
[注:原文是on this side of the Great Abyss. 并不清楚这里的the Great Abyss具体是指什么。可能是用文学的说法形容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之间的隔阂。]3v04a
但说到底,这并不是事情的结局。在起身离开前,威利特医生伸手掏出了自己的手绢,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一张纸片——这张纸片与他从消失的地下室里拿到的蜡烛及火柴放在一起,但他记得口袋里原本没有纸片。这是一张普通的薄纸,显然是从地下那个可怕的房间里的廉价便签薄上撕下来的;纸片上有一段用普通铅笔留下来的字迹——这肯定也是用便签薄旁的那只铅笔写下来的。纸片被草草地折在了一起,上面还微弱地残留着那种弥漫在神秘房间里的刺鼻气味,但除此之外纸片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其他世界的印记,那纸上所有东西全都是属于这个世界[注]。但纸上的文字却透着令人困惑的秘密;因为那并不是在普通年代里使用的字体,而是那种只会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里才会使用的、矫揉造作的字体。对于这两个瞪大眼睛努力辨认的两个外行人来说,这种字体几乎无法阅读;不过某些符号的组合方式倒是让他们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于是这两人立刻坚定地走出了房子,回到了瓦德先生的车上,命令司机先去寻找一处能够安静用餐的地方,然后再开往小山上的约翰·海依图书馆。那张简短但潦草的便条如下所示,而它包含的秘密也给这两位饱受惊吓的老人指明了新的方向。3v04a
[注:原文是:It was folded very carelessly, and beyond the faint acrid scent of the cryptic chamber bore no print or mark of any world but this. 意思大概是这样,但是翻过来总是怪怪的。]3v04a
想在图书馆里找到与古文书学有关的优秀指南并不困难,因此那两个人在成堆的指南间一直忙到了路边大枝形吊灯亮起了傍晚灯光的时候。直到最后,他们找到了需要的东西。这些字符的确不是异想天开的发明创造,而是历史上一段非常隐秘的时期里使用的普通书写体。它们是流行于公元八或九世纪的尖头撒克逊小体字[注1]。这不由得让人回忆起了那段粗鲁而野蛮的时代——当时有许多古老的信仰与仪式在基督教这张崭新的皮壳下悄然涌动;偶尔,在不列颠的苍白月光见证下,人们会出没在卡利恩[注2]与赫克瑟姆[注3]地区罗马遗迹中,或是哈德良长城[注4]破败高塔边,举行着离奇怪异的仪式。这些词句是用那个野蛮粗俗的时代还能记得的片段拉丁文书写完成的,它的内容是3v04a
—“Corvinus necandus est. Cadaver aq (ua) forti dissolvendum, nec aliq(ui)d retinendum. Tace ut potes.”—3v04a
可以将之粗略地解译为,“柯温必须死。其尸首必须溶在镪水[注5]里,不得有任何存留。保持沉默,勿要言语。”3v04a
[注1:the pointed Saxon minuscules ,没研究过这个东西,直接翻译过来应该就是这样]3v04a
[注2:Caerleon,英国威尔士南部城镇,当地残留着一个类似圆形的古罗马军事要塞。]3v04a
[注3:Hexham,英国诺森伯兰郡的一个小镇,最早是依靠着罗马遗迹建立起来的。]3v04a
[注4:罗马帝国在占领不列颠时修建的一段城墙,其包括城墙、瞭望塔、里堡和城堡等全套设施,完整地代表了罗马帝国时代的戍边系统。]3v04a
[注5:原文是Aqua fortis,这是一个常出现在炼金术文献里的词,指用来溶解某些物质的强酸 (一般是硝酸) ]3v04a
这个结果让威利特与瓦德先生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他们遇见了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虽然两人都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对此有所表示,却根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做出反应。特别是威利特,此刻他接纳新的畏惧感觉的能力已几乎被消磨殆尽了。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安静而无助地坐着,直到闭馆时间才被迫离开了图书馆。之后,他们无精打采地坐在车里回到了珀斯帕特街上那座属于瓦德家族的老宅里,然后漫无目的地一直交谈到了深夜。医生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但却一直没有回家。甚至直到星期天中午,被派去打探艾伦博士下落的侦探们打来电话的时候,医生还待在瓦德家的宅子里。3v04a
那天中午,瓦德先生穿着一件晨衣正一面紧张地踱着步子,一面亲自答复着侦探的电话;当听到侦探们表示自己的调查报告已快要完成的时候,他命令这些人第二天一早就赶来向他汇报。看到这方面的事情有了进展,威利特与他都觉得很高兴;因为不论是谁写下了那张小体字的便条,那个必须被杀死的“柯温”无疑就是那个蓄着胡须、带着眼镜的陌生人。查尔斯也曾非常害怕这个人,并且还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信件里要求医生一定要杀死他,并且将他的尸体溶解在酸液中。此外,一些居住在欧洲的古怪巫师在给艾伦寄信的时候也会用“柯温”这个名字;甚至他可能也将自己看成是那个早已死去的死灵巫师所留下的化身。而现在,又有一个新的、完全未知的东西留下信息要求他们杀死“柯温”,并且将他的尸首溶解在酸液里。这之间的联系太过明白确定,不太可能是虚假伪造的;况且,那个自称是“哈钦森”的家伙不也在唆使艾伦策划杀死查尔斯么?当然,那个蓄着胡子的陌生人永远也不可能收到那封信;可读过信中文字的叙述便不难发现,艾伦已萌生了对付那个年轻人的念头——倘若他变得过分“拘谨挑剔”的话。毫无疑问,艾伦必须被逮捕拘押起来;即便不用采取严格的管理监视,但他们依然必须限制他的活动,以免其对查尔斯·瓦德造成任何伤害。3v04a
那天下午,父亲与医生赶到了海湾边的医院里,再度拜访了年轻的查尔斯,怀抱着一丝希望,试图从唯一一个他们能找到的消息来源那里再获取一些关于核心秘密的零散信息。威利特严肃而简略地向他讲述了自己发现的一切,同时也注意到自己每多描述一部分发掘出的真相,查尔斯的脸就多苍白一分。当描述到那些盖着的竖井与关在里面、无可名状的杂种怪物时,医生尽可能地调动起了戏剧效果,试图看到查尔斯表现出恐惧退缩的神情。但查尔斯并没有退缩。于是威利特顿了顿,开始愤慨地述说那些被关在竖井里的东西忍饥挨饿的惨状。他斥责年轻人毫无人性、令人震惊,但对方仅仅只是用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讥笑回应了他的谴责。查尔斯已经彻底放弃了“地窖并不存在”的虚伪托词,而且还从这件事情里看出了某些阴森恐怖的玩笑来;他仿佛被某些事情给逗乐了,开始沙哑地低声窃笑起来。接着,他用加倍可怕的粗哑嗓音低声回应了威利特的叙述。“该死的家伙,它们的确吃,但它们不需要吃!这才是稀罕的地方!你说一个月没有食物?先生,您太谦虚了!你知道么,这就是为什么可怜的老惠普尔[注]和他义正言辞的夸夸大话那么可笑了!他会杀掉一切东西么?外面来的声音已经让他几乎聋了,他根本没有看见或者听见井里的东西!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它们就在那里。让它们见鬼去吧!从柯温死掉算起,这些该诅咒的东西已经在那下面嚎叫一百五十七年了!”3v04a
可是,除了这几句话,威利特没能再从年轻人探听到其他的信息。不过,他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并且差点就相信了年轻人的话——虽然这与他的意愿完全不合。随后,他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希望其中的某些事情能惊吓到自己的听众,让他不再摆出那种泰然自若的愚蠢姿态。看着年轻人的面孔,这几个月带来的变化让他不由得感到了某种恐惧。的确,这个年轻人曾从天空中唤来过无可名状的恐怖。但当医生提到那间写满符咒、摆放着绿色粉末的房间时,查尔斯头一次表现出了些许的反应。当听说了威利特在便签簿上读到的文字时,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了一种狐疑的神色。他谨慎地做出了温和的回应,说那些笔记全都是过去留下来的,对于任何不曾深入了解魔法历史的人来说,它们都不可能有任何重要的意义。“但是”他补充说,“你如果知道咒语去唤起我倒在杯里的东西,那你就不可能站在这儿向我说起这些事情了。那是118号。如果你在另一个房间里看过我的目录册子,我相信你肯定会大受震动。我从没唤起过它,但那天你们来平房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准备这么做。”3v04a
于是,威利特讲起了自己诵读过的咒语,接着又提到那股涌起来的墨绿色烟雾;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查尔斯·瓦德的脸上显露出了真正的恐惧神情。“它来了,而你还活着?”当查尔斯嘶哑着大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似乎挣脱了束缚,就像坠进了洞穴深渊一般发出了奇异的共鸣。这时,一个灵感突然闪过了威利特的脑海。他相信自己看清了局势,用自己在一封信上看到的警告回敬了对方。“118号,你说?但你忘了,墓地十有七八已调换所有墓碑。在询问前,你永远没法知道!”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抽出了那张用小体字书写的便条,将它展现在了病人的眼前。对方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因为查尔斯·瓦德立刻昏了过去。3v04a
当然,这场谈话是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否则医院里的精神病医生肯定会指责父亲与医生在纵容鼓励一个精神病人的妄想。所以,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将昏过去的年轻人搬了起来,安置在了躺椅上。在恢复的过程中,病人多次咕哝着说自己必须立刻找到奥恩与哈钦森;因此,看到他的意识完全恢复后,医生警告查尔斯这些奇怪的家伙中至少有一个对他怀有强烈的敌意,而且还曾向艾伦博士建议要杀死他。但医生的警告并没有产生明显的效果,而且早在医生揭示出这件事情之前,他们的病人就已经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了。在这之后,他不再说话,于是威利特与父亲很快便告辞了;在走之前,他们告诫他要小心蓄着胡子的艾伦,但年轻人只回答说那个人被非常安全地看护着,即便他有伤害人的念头也无法付诸实现。说这话的时候,查尔斯发出了一种几乎邪恶的轻笑,让人听了不由得觉得颇为悲痛。他们不担心查尔斯会写信给那两个居住在欧洲的可怕怪人,因为他们知道医院方面会拦截所有寄出去的信件进行审查,并且不允许邮寄任何语气疯狂、或看起来离奇怪诞的信函。3v04a
但是,关于奥恩与哈钦森的事情——如果他们的确是被流放的巫师——有着奇怪的后续。在这段时间经历过许多恐怖之后,威利特有了某些模糊的预感,他找到了一家国际剪报社,让他们收集这段时间里在布拉格与东特兰西瓦尼亚发生的任何值得注意的犯罪与事故;于是,在六个月后,他意识到自己从收集并翻译过的各种剪报中找到了两条非常有价值的新闻。其中一条新闻报道了一起发生在布拉格的建筑坍塌事故:有一座位于布拉格市最古老城区里的建筑在晚上完全地倒塌了,与此居住在这座建筑里的邪恶老头也失踪了——此人名叫约瑟夫·纳德卡,自人们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独自居住在那座房子里。另一条新闻则报道了一场发生在拉库斯东部、特兰西瓦尼亚山区里的大爆炸:这场爆炸彻底摧毁了声名狼藉的费伦奇城堡,同时也消灭了所有收容在里面的居民——当地的农民与士兵均对城堡的主人有着非常糟糕的议论,倘若不是这一事件终结了城堡主人那比任何普通人记忆更加漫长的一生,他很快便会被召至布加勒斯特[注]接受严肃的问讯。威利特坚信那个留下小体字便条的人肯定有着更为强大的武器;在将柯温留给医生处理后,写下便条的人可能亲自去寻找、对付奥恩与哈钦森了。至于他们的最终命运,医生一直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再去设想。3v0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