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整整两周时间来理解和抄写安布罗斯的笔记,这些笔记比他让我相信的要多得多,而且还有很多或发人深省或令人不安的启示。我已经开始把安布罗斯看作是极端的幻想主义者了,现在我确信,他的性格中明显有一种癫狂的迹象,因为在我看来,他不断地驱使自己去完成某个目标,并不懈地努力,但这种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法证明的,而且即使他的目标达到了,也不会给人类带来任何好处,这是近乎荒谬的狂热主义。他对于在这个不断探索记忆的过程中可能获得的信息没有那么感兴趣,因为他只是为了记忆而进行这个实验。而且最令人不安的是,有明显的证据表明,他的实验开始时可能只是一个爱好,现在却变得具有强迫性,以至于所有其他事情都被放在次要地位——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健康。lhS2t
与此同时,我不得不承认,这些笔记中所记录的内容常常令人深感惊讶。毫无疑问,我的堂兄已经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来挖掘记忆之流;他已经毫无疑问地确认了一个人所经历的一切都被记录在大脑的某个区域里,只要有一个适当的桥梁能把它连接到记忆存储的地方,它就能再次进入意识状态。通过求助于药物和音乐,他溯源了他的过去,并将这些种种记录在了笔记中,最终拼凑在一起,林林总总构成了一本准确的传记。它并不因掩盖了实现愿望的梦想而变得复杂,距离感产生的魅力,或是自我满足,总是在个人的性格调整中发挥作用,以适应生活中打击自我的失望。lhS2t
到目前为止,我堂兄留下的资料确实很吸引人。在里面所描述的过去的几年里,他的笔记中提到了许多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但很快,我们之间分隔的二十年开始变得明显起来,他的记忆中涉及到了一些陌生人和诸多我或间接或完全没有参与过的事件。这些笔记揭示了我堂兄年轻和刚成年时的主要思想——它们隐晦地勾勒起了他思想中最重要的主题。lhS2t
“便与德·雷赛布①展激烈地开有关最初本源的争论,有关与黑猩猩联系的紧密,以及古老原始的鱼类……”他在索邦大学便记下了这些文字,还有在维也纳——“冯 · 威德森②说:‘古人类并不总是生活在树上’——同意。可能人类还需要游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人的祖先在恐龙时代扮演了什么角色? ”所有这些笔记,包括许多更加详细的内容,穿插着他多年来的日常记录,与聚会、恋爱、青春期、与父母的差异等等的记录混杂在一起,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各种各样的琐事,而这些事似乎以某些惊人的一致性吸引了我堂兄的兴趣。 当然,他是最近几年才把全部的生活投入进这个主题之中,但是从他九岁开始,这个主题就一直在他的生活中重复出现。有一次他甚至要求我们的祖父讲解一下家谱,并强烈的渴求除了家谱开头以外的内容。lhS2t
在这些笔记中,有一些证据可以表明,他在这种沉浸式的实验中耗费了自己多少精力。因为自从他开始记录自己的记忆到现在,他的字迹已经令文字的易读性显著下降;也就是说,这代表他回溯时间,回到了他最初的岁月,甚至回到了那黑暗的地方——子宫,他完成了这次惊人的回归。如果他的笔记不是巧妙地捏造的话,他的字迹就会逐渐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就好像他记忆的深度会随着记忆所深入探究到的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我当时觉得,堂兄所勾勒的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概念,因为他相信他可以追溯到祖先和遗传的记忆,两者都涉及到他先人许多代的印记,并且可能通过他的基因和染色体传递下来。lhS2t
然而,在很大程度上,我在整理他的笔记的时候暂停了我的判断,除了一两次我去请求帮助——当时我无法破译安布罗斯手稿中的某些段落的时候,其他时间我甚至都没有刻意去深刻感受这本笔记。当最后整理完成之后,我才把它重新完整的读了一遍。这些文字记录令人印象深刻,且具有说服力,最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把它交给了我的堂兄时,心中原本恪守的那些信念已然有些动摇。lhS2t
我决心尝试着对他提出规劝,告诉他在为追求自己理想的同时所付出的心血已然太过于辛劳。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来吸收和抄写他的笔记,他显然已经把自己逼得超出了理智的界限。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所以已经比我到来的那天更消瘦和憔悴许多。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日夜埋头在他的实验室里——事实上,在这两周内的很多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在餐桌旁吃饭——安布罗斯甚至不会走出实验室。他的手渐渐开始颤抖,其嘴唇也有麻痹的迹象,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狂热分子的火焰,除了要达到疯狂的目标之外,其他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复存在了。lhS2t
实验室对我来说是禁区。虽然我的堂兄并不反对带我去参观那间庞大的实验室,但他在进行实验时,却需要最大限度的独处。他也并不打算详细向我透露他使用的是什么药物——虽然我有理由相信,强劲的印度药物就是其中之一。他为了重获祖先的记忆而对自己施加严苛的惩罚,每天每晚都在为追求这疯狂的目标而努力,一刻不停,以至于我已经越来越少的见到他——尽管那天晚上他和我在一起坐了很长时间。我当晚交给了他我抄录下来的笔记,而他则和我一起翻阅每一页进行核对,做一些微小的修改和补充,像是在这里或那里删掉一些段落,以通过他重新找回的那些记忆,追溯他的生活轨迹。不过总的来说,要想在我所转录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进,显然重新打字是必要的一个步骤——还能怎样呢?毕竟我没有参加到他具体的的实验中去。lhS2t
但是我的堂兄在我重新排版完成后,又给我准备了另一叠笔记。这次的笔记不再是关于他的记忆,而是回溯到了过去:那是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甚至在他们之前的祖先的记忆——不像他自己的记忆那样具体,只是一般的,但足以传达出他这一代人之前的家庭的惊人画面。它们是关于大灾难的记忆,是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忆,是关于地球年轻时期的记忆; 那是对过去时光发生种种的再现,而我则认为凭借着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写下这宏伟史诗的。然而不可否认,新的笔记上记载的内容令人印象深刻,令人难以忘怀,以至于以无论以何种标准来衡量,这都算得上是一项成就。我确信那是一种巧妙的捏造,但我却也不敢对安布罗斯妄下定论,因为他的狂热信仰不容置疑。我像之前抄他的笔记一样仔细地把新的内容复制了下来,并在几天之内就完成了完成了这项工作,把新的笔记本拿给了他。lhS2t
“你不必怀疑我,亨利。”他冷冷地笑着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伪造记录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不喜欢自欺。”lhS2t
我催促他安排接下来要我做的事,但他告诉说让我等他的下一步安排。我本可能会花时间去探索一下森林,或在路那头的田野里漫步,直到他有更多的活儿给我干,然而当我本来打算采纳他的建议,去邻近的树林里探险时,我却意识到我永远也不可能去践行了,因为有了其他事情抢先一步发生。就在那天晚上,我被安排到了另一个不同的方面,这与我每天做的对堂兄越来越难识别的笔记的整理有了明显的不同。因为在半夜时分里德夫人过来叫醒了我,告诉我安布罗斯要我去他的实验室。lhS2t
我发现安布罗斯躺在手术台上,穿着他往常穿的那件破旧的灰鼠色晨衣便衣。他此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却还不至于认不出我来。lhS2t
“我的手出了点问题,”他吃力地说。“唉,我好像要废了一样,你能把我说的话都记下来吗?”lhS2t
“也许是暂时的神经阻滞和肌肉抽筋吧……我不知道,它们明天就会好的。”lhS2t
实验室里的光线甚是暗淡,只有靠近手术台的一盏红光在喘息,气氛阴森的可怕。我的堂兄这时看上去更像是一具尸体,而非一个吸毒的人。此外,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台留声机,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③低沉而不和谐的曲调在房间里回荡,占据了整个房间。我的堂兄一动不动地躺着,而且好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再次陷入了昏睡状态并开始继续他的神游实验,即使我想唤醒他,也无济于事。lhS2t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开口说话,然而他说话时语无伦次,我简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lhS2t
“森林陷于泥土里,”他嘟囔,“伟人含泪而战,跑,跑……”还有,“新树替代旧树,十足踏迹相交。我等居于山洞,寒冷,潮湿,闪烁火光……”lhS2t
我把他说的每句我所能听到的喃喃自语都记了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似乎正在经历关于蜥蜴时代的梦境,他的语句中暗示有硕大的野兽在他的土地上游荡,战斗和撕扯。它们穿过森林,就像他们在草地上做的那样去寻找猎物,追踪和吞噬居住在山中洞穴或是土地表面的人类。lhS2t
但是,让自己回到过去这件事本身似乎对我的堂兄安布罗斯来说是一种特别的压力。那天晚上,当他终于恢复知觉时,他打了个寒颤,指示我把留声机关掉,喃喃的说了一些“梦和记忆”“退化组织”一类含糊不清的语句。接下来,他宣布我们都要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他的实验。lhS2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