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的玄色大氅在鞍后猎猎作响，金狼头护腕扣着的受过战争与勇气之神赐福的三石铁胎弓刚绷紧弦，忽有黑影劈开乳白的天穹。3XzJlX1
那鹰俯冲时带起的尖啸惊散了鹿群，近卫们的海东青齐齐缩颈低鸣。3XzJlX
颇有趣的地方在于，这鹰……是蓝色的。如果是李明非在这里一定会大呼小叫怎么会有蓝色的鹰，但不管是可汗还是他的近卫们对此都是早就司空见惯的模样。3XzJlX4
雄鹰铁钩般的爪扣住狼首纹章，翼展掀起的气流卷碎了草尖寒露。竹管用蜂蜡封着突厥王帐的火漆，拆开时滚出张鬼画符的薄羊皮。3XzJlX1
可汗将皮纸丢给侍卫中的一人，通译官立即滚鞍下马，他额角还沾着先前猎兽时的草屑：3XzJlX
“已经再三确认属实。”通译官喉结在汗湿的领口滚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狂喜所致，他的话里已经带上一丝颤音“大唐，不伪周那边……确会派皇子前来和亲，我们派去迎亲的队伍已经快到伪周与我突……大唐边境了！”3XzJlX
如果是往常，可汗必然会训斥手下，这般喜形于色成何体统，一点要办大事的样子都没有，但现在嘛，他自己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了。3XzJlX6
如果不是为了在手下面前保持体面，他可能已经忍不住要纵马高歌狂笑了，谁说游牧民族就不能匡扶汉室了？3XzJlX3
当年秦汉一口一个你们“蛮子”，现在他一五一十的要全都讨回来！3XzJlX
只是，比较遗憾的是，女帝当道，中原无人，等他真的引兵南下，恐怕连一个像样的对手都找不到，届时无敌亦会是一种寂寞啊。3XzJlX9
“传令下去，让迎亲的队伍丢弃所有行囊，每人三马，不，还不够快，事急从权，允许他们动用‘烈焰驹’，以军令的优先度调派，嫁妆就在路上一路采买，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皇子接回来。”3XzJlX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伪周那边也有明白人，如果动作不够快，皇子要是被截下来，那可就笑不出来了。3XzJlX6
可汗探身，金狼头护腕几乎撞上通译官悬着草籽的眉弓。3XzJlX
他把手搭在通译官的手上，在对方的头上揉来揉去，感受着对方恐惧的眼神，然后又放开：3XzJlX
“从前，你叫我可汗，我不挑你的理，如今，你该叫我什么？”3XzJlX
可汗大笑，近卫们也跟着笑了起来，草原汉子们的笑声惊得猎鹰振翅而起，金铃在鞍鞯间撞出细碎的颤音。3XzJlX
也许是笑够了，可汗便大力地拍着通译官的肩头，冲周围的汉子们夸奖道：3XzJlX
“嘿，这小子他不傻。”3XzJlX1
先前裴昭同李明非提到的，有胡人专门开设的饆饠店，有各色美食，有来往胡商还有胡旋舞表演的长安城内的名去处，就是这里。3XzJlX
长安距离洛阳相距千里，此城是大唐旧都，自女帝上位后感慨于自己根基虚薄，便将首都从长安搬到洛阳，也是因此，长安城内百姓先天就对女帝抱有不满，如果女帝是个对内励精图治对外拓土开疆的主也就算了……3XzJlX2
国民闲散就好议论朝政，这是千百年来的风俗传承，所以，在女帝决议要送皇子和亲的挡下，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有对女帝的不满议论之声。3XzJlX
哪怕这位女帝这皇位坐的已经是民怨沸腾怨声载道，可是她别的能力也许都有待商榷，唯独在严刑峻法上，那可是“选贤举能、任用贤才、不拘一格”，后世对这一历史时期进行评价，有个绕不开的词，叫酷吏统治。3XzJlX
索元礼、来俊臣、周兴和万国俊等酷吏的恶名，还有他们的《罗织经》更是遗臭万年。3XzJlX
但此间人世，却从来都不缺想找死和敢说话的。3XzJlX1
酉时三刻的长兴坊正浸在驼铃与铁匠铺的敲击声里。青石板上还留着西域商队卸货的湿痕，堆积如山的胡椒麻包旁，裹褪色襕袍的胡商正用波斯语咒骂税吏。3XzJlX
红衣女子踹开条凳站起来时，粗布袖口滑落半截麦色小臂。她靛青麻衣领口磨得发白，偏用茜草染出灼目的红，高挽的乌发里插着半截断箭充作簪子。波斯商人眯起灰蓝眼睛——这般荆钗布裙难掩的瑰色，倒让他想起碎叶城外的野牡丹。3XzJlX
她将横刀拍在案上，震得陶碗里羊汤泛起涟漪，“十万盏灯笼从明德门挂到朱雀街，颉利可汗拴着金链跳胡旋舞！”3XzJlX
那是所有唐人最骄傲的时代，战争邪神的加护在天策上将的弓矢前不堪一击，所谓的天神选民在汉家儿郎面前不值一提，万方来朝，南征北讨，每个敢投军的将士，只要能活着回来，总是会揣着满满的战利品还有珠宝金银满载而归，就是死了，也有丰厚的抚恤送到死者的家人手中。3XzJlX
还活着的老兵无一不怀念太宗皇帝在世的时代，因为，当时，是他们去抢别人的，抢得盆满钵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八方称臣所向披靡。3XzJlX
现在，篡位夺权的女帝，不仅没有去抢别人的胆子，还只敢窝里横，除了加赋就是加赋，除了苛政就是峻法，加来的赋最后变成了什么呢，没有变成边军将士手中的链锯剑和爆弹枪，没有变成新编的蓟县战士军团，反而变成了通天浮屠塔，变成了明堂，变成了洛阳城内高耸的女帝佛母像……3XzJlX
变成了，要送出去和亲的皇子的聘礼嫁妆。3XzJlX3
所以，再三加赋，对外却无一胜绩，丢了安西四镇，丢了云中三关，现在，更是要把皇子送出去和亲了。3XzJlX
以至于，明显是喝多了的女子讲出这话时，居然还有不少人敢壮着胆子附和。3XzJlX
当后厨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二十斤斩骨刀劈开冻羊腿时，一个穿缺胯袍的独眼老兵开始接话：“老子七岁在凉州城头见过献俘队列，突厥贵族膝盖上的血把朱雀门前那几百米的青石板都染红了！”3XzJlX
粟特商人操着生硬官话喊：“我父亲用三十匹绢换过献俘大典的贞观宝钞！”裹幞头的商队护卫把酒碗砸向描金剥落的屏风，画中当今女帝降下佛光普照万民的场景顿时裂成三瓣。3XzJlX
“去年十月。”女子抓起邻桌的铜酒注，残酒顺着案几流到地板裂缝里，“突厥骑兵在云中城头插狼头旗的时候，女帝的交好使团正在给吐蕃人擦马镫！”3XzJlX2
角落里响起击节声，一个戴软脚幞头的太学生眼眶发红——他自陈族兄战死龟兹城外，好不容易保住的那座坚城，女帝登极不久，就作为两国交好的见证给割出去了！3XzJlX
某个穿锦半臂的胡商起身结账，他的驼队明日还要往西去，不敢再听这些杀头的话。3XzJlX
却被同行的一个穿唐装的伙伴按住：“让这汉家女说完！你忘了上月我们的商队在祁连山南麓时，是怎么被那些突厥人勒索的了吗！若是天可汗尚在，何至于此？！”3XzJlX4
酒肆梁柱间蒸腾的羊羹热气里，混入越来越多的叹息，还有咬牙切齿声。3XzJlX
红衣女子细数着女帝登极后丢失的领土，强加的赋税，还有洛阳城内越来越多的奇观，慷慨激昂，义愤填膺。3XzJlX
不知谁先喊了声“小娘子说得好”，泼辣辣的喝彩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下落。波斯商人摸出银币拍在案上：“给这位女郎添酒！”3XzJlX
三勒浆的香气混着坊市飘来的烤胡饼焦香，女子正说到“该把则天门改成和亲台”。3XzJlX
满堂喧嚣却被利刃劈开，长兴坊的楼梯口传来铁甲鳞片的刮擦声。三个靛青圆领袍撞开酒肆门帘，为首那人腰间蹀躞带拴着五寸狼牙拍，这是这个时代酷吏的标配。3XzJlX
“谁是赵希儿？”狼牙拍重重磕在门框，领头的扫了一圈堂内，正巧和那个红衣女子对上视线。3XzJlX1
而那个红衣女子脸上却毫无惧意，她将先前讲到尽兴时拔出的断箭簪子重新别进鬓发，沾着黍米酒的指尖在粗布裙上抹出深渍：“行不更名。”3XzJlX
女子踢翻长凳大笑：“诽谤？就是把皇子和亲，突厥连破云中三关这些事——”她靴尖挑起半块烤馕掷向对方，“——原原本本说一遍？”3XzJlX2
胡商看到这里，突然掀翻整张榆木案几，三十斤重的铜火锅泼出滚烫羊汤。以他这个动作为开端，许是大唐风骨尚在，先前叫好的酒客们也纷纷有了行动，戴软脚幞头的太学生抓起配料罐砸向油灯，混着安息茴香的烟雾瞬间弥漫。独眼老兵一脚踹开后厨门板，后厨炒菜声与坊外驼铃响成一片，让人不好分辨方位。3XzJlX
“拦住那妖女！”酷吏的狼牙拍勾住女子裙角，撕裂的粗布下露出麦色小腿。3XzJlX
“告诉你们主子！”女子跃上临街窗台，声音混着后厨举铲翻菜的爆响刺破晨色，“四十年前长安城容得下败军之将跳舞，四十年后容不得百姓说句真话！”3XzJlX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