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情

The Gilded 1

  “镀金”(Gilded):打一开始我就厌恶这名字,但我他妈当时太过自负,完全笃信能说服他们改名。3XzJlX

  大错特错。3XzJlX

  2000年11月,一个湿漉漉的星期二,大阪西成区。我十六岁;一年前辍学,在街道小厂谋生,为丰田元町工厂(那工厂原是日野自动车的,日后会变作丰田的关西工厂,最终难逃关停命运;一家凋敝的零部件加工厂)打下手。3XzJlX

  大部分时日,我埋头收集数控机床周遭的金属碎屑,脑中编着歌,外加频繁上厕所。厕所里,我抽烟、翻看漫画周刊、释放压力。那时青春躁动得不行;沸腾的体液、脓疮与点子;挤着粉刺,涂鸦曲调歌词和烂诗,尝试过人类已知的所有去屑方法,就差剃个光头,还总在琢磨上床的滋味。3XzJlX

  外加无休止的内疚。千万别忘了那内疚;我生命里持续的低音鼓点。这是我最先明白的事之一(我说不清做过什么;在榻榻米上撒尿,吐了父亲一身,揍过某个姐妹,口吐脏话……无所谓了。罪行或过失,是最不重要的环节;关键是那份内疚感)。“坏孩子!” “你这邪门的小子!” “小混蛋!”(啪)……老天爷,我照单全收,这是成长期最具塑造力的功课;它本就是现实基石的一部分;它是世上最自然之事,因果关系的首要范例:你做了事,就该内疚。就这样单纯。活着,就是时刻在问:“哦,上帝!我都造了什么孽?”……3XzJlX

  内疚感。大写G,寺院与学校赐予人类及其亚种(诸如精神病医生)最伟大的馈赠……嗯,这话或许刻薄了些;我见过不少普通家庭的孩子,他们的日子似乎同样煎熬,而且他们的**道德根基更久远些,所以这未必是寺院的独创……但我坚持它比其他任何存在都更彻底地精进此道;它是内疚感的都会核心区,取来他人粗陋原始、时灵时不灵的产品,进行规模化生产、精炼、微调,优化性能,并提供终身保修。3XzJlX1

  有些人能甩掉它;他们离家时仿佛卸下背包般轻松抛却了内疚感;我不行。从一开始我就太当真。信了。我知道他们是对的;我母亲、僧侣、老师们;我是块废料,我有伤风化、面目可憎,要把我从世人唾弃淘汰的境地拯救出来,得是份全职工作;需要真正的专业本事,才能将我从自觉理应承受的社会性终结中拖拽出来。3XzJlX

  因果轮回与社会评价于我醍醐灌顶,当我真正参透它时。我终于明白,其实不真必做了什么才会内疚;那种如影随形、令人窒息、永不休止的负罪感,仅因你存在便能自圆其说。有套逻辑通顺的解释!太棒了。说实话,解脱感油然而生。3XzJlX

  于是我内疚着,纵然离校之后,纵使不再踏足寺院之后(哦,老天,尤其刚缺席参拜仪式那阵),甚至在我离家后与三个地下摇滚青年合租廉价公寓时也是如此。3XzJlX

  我为辍学、没上大学或专科而内疚,为不去寺院而内疚,为弃家让母亲独自照料幼弟妹而内疚,为抽烟而内疚,为放纵地释放压力而内疚,为总开小差溜去厕所看漫画而内疚。甚至为这内疚感不再像以往那般啃噬我心而愈加内疚。3XzJlX

  那个星期二晚上,我去探望母亲和当时在家的弟妹。我们家在萩之茶屋,位于西成区的爱邻地区,彼时大阪最为混乱的片区,一片充斥着简易公寓与“吃救济金的赤贫户”的荒凉泥沼。家庭与房屋,究竟哪个更支离破碎,难以说清。3XzJlX

  爱邻蜷缩在JR环状线与南海线构成的夹角地带,无论你从何方接近,它总沉陷在铁路高架桥的浓重阴影里。街道散落着小钢珠废票和饮料罐,一楼窗扇多挂着破败厚重的遮光帘。唯支撑四壁的,是飞车党成员的涂鸦。3XzJlX

  那时的喷漆罐在当地飞车党中,俨如某种身份信物,活像一部简易移动电话(PHS);它宣告你已然跻身社会隐患之列,且大有宝贵光阴投入破坏艺术的学理与实践,外加些更有效但美感欠缺的消遣——譬如凿墙开洞、砸烂自动贩卖机,以及对敌对帮派成员的面庞与躯体进行露天、热情却常无建树的业余“整形术”。3XzJlX

  那些矮胖丑陋建筑中的楼道,一夜之间便塞满廉价烧酒的空瓶与平价啤酒的铁罐;仿佛人们摆出的不是等待清晨回收的牛奶瓶,而是空酒瓶,徒然候着一个永不到来的垃圾清运日。3XzJlX

  我在母亲家没待很久;那地方令我心塞。这也使我内疚,因为我感到本该爱她至深,足以抵消那场所勾起的苦涩回忆。我们家总有股油炸垃圾食品的味儿;我只能这么描述。是陈年炸油、反复加热的超市便当、过量速食杯面与焦糊米饭,以及牛肉饭、中华料理、咖喱外卖油腻凝固残渣混杂的气息;这一切又被Hope牌香烟的烟雾死死罩住。所幸年幼的弟妹总算熬过了频繁呕吐的年纪。3XzJlX

  像往常,母亲开始劝我回心转意去寺院;至少拜祭一下祖先。我试图谈谈她的近况、孩子们如何,她有无父亲的消息……什么都行,唯独避开她唯一肯谈的话题。所以我们并未真正交谈;两人各说各话。3XzJlX

  巨大的无力感冲刷着我,内疚、自惭形秽、绝望,格格不入的紧张感。我只是呆坐着点头耸肩,偶尔摇下头,专注地试图给哭泣的小弟翼拼回他的迷你轨道玩具车(他正在哭)。公寓又冷又潮(煤油暖炉罢工了),我却冒汗。母亲像往常般抽着Hope牌,而我曾承诺不在她面前抽烟,便不能掏出自己的柔和七星烟盒。于是我枯坐着渴念一支烟,笨拙地摆弄弟弟的玩具车,只想逃离……3XzJlX

  我终究还是走了。在佛龛旁的小碟里留下五千日元,悄然离开,但并非没应允等居酒屋打烊后带些便利店饭团回来,也并非没应允考虑重返寺院,或至少去见见住持聊聊,且承诺勤勉工作、不生是非……楼道里淡淡的霉味混着神前香的余味,竟近乎慰藉;仿佛我又能喘气了。3XzJlX

  雨还是没有停歇;我竖起衣领,踩着西成区特有的污水坑和废弃物涉水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泥泞小道,踏过半焚的传单与湿漉漉的塑料垃圾袋,还有被雨水填满、积着油星的半瘪外卖餐盒,直到那公寓再望不见。我闪进今池筋一处楼道,点燃香烟,如汲取生命般深深吮吸。3XzJlX

  楼道恶臭扑鼻,墙上贴着褪色的柏青哥店广告。楼上公寓传来醉汉的嘶喊,离我最近的邻居索性将卡拉OK音量旋至最大,试图盖过那噪音。我抽着柔和七星,凝视爱邻在雨幕中阴沉窒息的景象,当冰冷的水珠顺脖颈滑落,不禁打了个寒颤。3XzJlX

  亲爱的西成;我的摇篮,我残酷的泥沼战场。我搬离了,不过挪到新今宫。它仍拴着我。老天爷,多糟糕的地方,多可悲的烂摊子。3XzJlX

  他们真该拍个NHK特辑;这是绝佳的素材。这是崩坏后的底层标本?是高度经济成长期的最后印痕?是对阶层裂谷最底端的血泪控诉?全齐活了。节目策划人,扛上设备带上社会学者来吧,但切记给摄制组车辆装上防盗锁。兴许再备一两份应对当地黑道的名刺,以防万一。3XzJlX

3XzJlX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