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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一阵心悸中惊醒。起初,混沌的睡意让我分辨不出惊扰的源头,但一种令人不安的、混乱无序的扑翅声正充斥着我位于“黑川愚作”塔顶层的卧室。3XzJlX

  我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挣扎着坐起——宿醉的颅内持续发出低频的嗡鸣,那是昨天下午到深夜,与大介整夜狂饮烙下的勋章——这时才看清,肇事者是一只陷入疯狂的鸽子。它像一只被粘蝇板困住的飞虫,正在墙壁间绝望地左冲右突,羽毛在身后簌簌飘落,嘴里发出惊恐而困惑的低鸣。它猛地撞向窗户,砰然作响地砸在玻璃上,又抖落了数片羽毛,拖出一道污秽的鸟粪痕迹在窗面缓缓下淌。它在空中弹开,短暂地打着旋儿,旋即又一次发起徒劳的冲撞。3XzJlX

  就在我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试图把缠在身上的被褥蹬开时,那鸽子又将这盲目的动作重复了整整三遍。每一次,它都差之毫厘地错过了那扇敞开的上悬气窗——它必定是从那里误闯进来的。我踉跄着滚下床,撞倒了充当床头柜的音箱,一杯水和一罐黏糊糊的棕色玩意儿(里面盛着某种懒怠的糊状物)全数泼溅在榻榻米上。我躺在地上,瞪着那片狼藉愣了几秒,才依稀辨认出是几坨凝结的肉块,一根塑料叉子斜插在那滩正在缓缓漫延开来的浓稠糊状物里;气味证实了我的猜想:便利店咖喱。看来昨晚的确买了宵夜。3XzJlX

  鸽子再一次用脑袋撞上玻璃。3XzJlX

  “蠢货!”我吼了一声,抄起枕头朝它砸过去。枕头死死地卡进了气窗缝隙。鸽子的恐慌瞬间炸裂,翅膀拍打声密如骤雨。我拖拽着绕在腿上的半幅被子爬起,用力一扯将枕头拽开,随即向空中猛挥手臂,要将这惊恐的活物从那窄缝驱赶出去。主窗固若金汤。别无选择。3XzJlX

  这简直是徒手捉捕一颗尖叫的、扑棱着炸毛的弹丸。那鸟儿嘶叫着,毫不客气地在我床铺上排泄秽物,又撞上一堵墙,开始绕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发疯似地打转。它一度朝我俯冲下来,又在咫尺之距猛地拐弯避开,再度扑向那扇巨大的玻璃墙。3XzJlX

  我看着它在床单上的杰作,再看看自己在地上制造的混乱现场。瞬间,一个念头闪过:抓起音箱砸碎那碍事的玻璃,放这被困的生灵一条生路。但窗下就是东京芝区的人行道,我不能让碎裂的玻璃雨去问候路人的头顶。最终,我决定放弃追捕。运气好的话,它要么自己找到出路,要么……就此解脱。眼下,我更急需面对的是自己的宿醉。3XzJlX

  我刚把门拉开一道缝,那鸽子便像一枚脱膛的子弹般嗖地擦过我头顶射了出去,沿着螺旋楼梯向下俯冲急坠。我喘息片刻,定了定神,还是跟随着它下了楼。3XzJlX

  等到我好歹灌下足够的水分,能硬着头皮面对屋外的世界时,时针已指向下午一点。涩谷后巷那家紧邻车站的站前屋台——一个路边摊式的居酒屋——是我的慰藉所;如果大介在那儿,兴许能帮我拼凑昨晚那些遗失的英勇片段。我的记忆在离开那居酒屋之后某个难以锚定的节点,便彻底陷入了浓稠的灰雾区。我们后来去吃饭了,对吧?……等等,我确实捕捉到一些残影:新宿御苑附近一家印度咖喱店(并非便利店),看来是去吃了咖喱。还隐约记得在某个异常空旷的地段摸黑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其余部分却顽固地拒绝拼合。那么,问题来了:身上这些阵阵隐痛和瘀青,又是从何而来?3XzJlX

  冲过澡,我仔细检视身体。手上的擦伤和指关节破皮尚在预料之中,但膝盖皮肤也蹭掉了,渗着血丝,泛出青紫;左臀上一大片初生的瘀痕正在皮下发酵、膨胀。脸上呢?倒是完好无损——除了那些宿命般的家族印记。怎么看也不像是卷入了一场打斗(尽管我这人不怎么动手,但指关节的伤总引人遐思)。3XzJlX

  我的外套还挂在纪念堂那个古董级的巨大旧暖炉上。至于其他衣物,已然不知去向。头顶极高的天花板上方隐约传来咕咕声,但仰头望去,二十米高的穹顶下空无一物,不见那“访客”的踪影。3XzJlX

  室内寒气侵骨。那个安着滑轮、小棺材般的工业煤油暖风机是我唯一的热源;我启动它,站在下风口几米外,让热风烘烤湿发,同时在一个旧箱子里翻找干净衣服。特地选了双能配成对的运动鞋,算是新一天微不足道的仪式感。3XzJlX

  感觉恢复了些许元气。几杯浓咖啡、一大杯橙汁,外加一整瓶宝矿力水特(自然不是无糖版),似乎重新填满了枯竭的细胞。退烧止痛药压制了头痛,几片晕车药也平息了翻腾的胃。而且,不,今天没有任何故伎重施的计划;我还没那么无可救药——至少此时此刻没有。3XzJlX

  大介不在那儿,但小笠原茂在。小笠原约莫十七八岁,瘦高挑,剃青的头皮泛着冷光,从头顶到脚趾一身纯黑:典型的视觉系暗黑颓废风格。算是另一个我间歇性厮混的伙伴。3XzJlX

  正如大介因年长而淡忘了“K.A.”时期的往事,小笠原则是过于年轻,以至于根本不愿关心这些。太年轻,所以毫不在意;对他而言,甚至连暴走族都已成为遥远褪色的过气标签,更早的东西则近乎神话纪元。在他眼中,“镀金”(ザ・ギルデッド/The Gilded)这种乐队,简直就是音乐圈里的财阀巨鳄;庞大、高效、冷漠无情、高高在上、利润至上,他们的利益与价值观要么跟他毫无瓜葛,要么就背道而驰。我私下倒不完全排斥这观点。总之,他也认定我只是“黑川愚作”大楼的管理人,而非所有者。他对“古怪老房东”的兴趣比大介还稀薄,只觉得“黑川愚作”是个能鬼混的酷地方,仅此而已。(原话大概如此,别问我为什么。语言潮流永远是我的盲区。)3XzJlX

  “来一杯?”小笠原招呼我,下巴朝吧台那扬了扬。3XzJlX

  “哦,是太郎啊……行,给他来杯水割(烧酒)。”3XzJlX

  我替小笠原点了杯大份水割。自己要了杯柠檬沙瓦(Chu-hai)——烧酒兑苏打水,加点柠檬汁。“哎,太郎,”老板扭头朝后厨方向喊道,“给TB弄点水成不?”3XzJlX

  “行,”我应道,眼睛扫视着光线暗淡的店堂。之前以为店里就小笠原一个客人。“给谁喝?”3XzJlX

  “狗。”小笠原用下巴点了点桌子下方——桌子底下伏着一条体型壮硕、毛色漆黑如墨的大狗,头颅硕大如斗,沉沉地搁在它狮身人面像般健硕粗壮的前腿上,模样像是秋田和北海道犬的混种。3XzJlX

  它抬起眼皮,下眼睑微微垂着,露出些许淡粉色的结膜,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 短促吠声。我短促地“啧”了一声,驱赶意味明显。它只是 喷出一股鼻息,重新把那沉重的脑袋埋回树桩似的腿弯里。那双冷静的黑眼珠似乎在评估周遭——也许在盘算谁的脚趾最可口。3XzJlX

  “用烟灰缸装行吗,太郎?”老板又问。3XzJlX

  “啥?”3XzJlX

  “水;能让老板娘倒烟灰缸里给它吗?”3XzJlX

  “让这畜生用烟灰缸喝?”我话音没落,吧台帘子后面那个牙齿稀疏的老太太就尖着嗓子 炸开了锅。3XzJlX

  我 默不作声地盯着她那没了牙齿、抿得紧紧的、似笑非笑的嘴角看了几秒,脑子里空空如也。“老板娘您看着办吧,”我只好如此回应。3XzJlX

  “那玩意儿是你养的?”我在小笠原和那獠牙猛兽之间坐下,看着它对着盛满水的烟灰缸斯文地舔舐。3XzJlX

  “不是我的,是我叔的。他入院了,我临时接管几天。”3XzJlX

  “它啃了他哪块好肉?”3XzJlX

  “没;他去割痔疮了。”小笠原咧嘴一笑。“就几天功夫。你这家伙不会咬人的,对吧,TB?”他说完探过身去,双手用力抓搔着巨犬厚实的脖颈皮毛,那狗却稳如磐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这大个子就喝这么温吞吞的?”老板瞥了一眼我的柠檬沙瓦。3XzJlX

  “嗯。找大介呢,让他说说昨晚我迷失的记忆。”3XzJlX

  “怕不是干了啥惊世骇俗的?”老板压低了点声音,半是开玩笑,半是探询。3XzJlX

  “天晓得。”我放下杯子,摊开手掌,凝视着 指关节上那几处擦掉皮、结了深咖色硬痂的伤口。3XzJlX

  酒这东西是毒。它是精神毒药。我当然懂;谁又不懂?只不过它碰巧合法、唾手可得、被普遍接纳,还滋养着一整套关于如何享受它、并欣然承受其后果——甚至炫耀这些后果——的行为传统。而这种传统在东京,尤其是新宿及周边区域,已然强大得如同物理法则……3XzJlX

  我的确喝得太多,但我乐此不疲。况且每次艰难醒来,我从未第一时间想到要续上那杯中之物;水、茶、运动饮料……千百次,这是我的清醒选择。但啤酒或者烧酒?从未。假若哪天这念头真的破土而出,我只求自己能及时惊觉并将它彻底扼毙。我敢断言,所有顶尖的酒坛老手都是如此悄然滑落的。3XzJlX

  然而,我自是与他们都不同的那一个个体。3XzJlX

  呵,命运的无常……多少本该更有前程的男人,都迷失在这无底的沉沦之中……3XzJlX

  而我此生唯一亲见的被酒精彻底摧毁者,是我的父亲,而他本人,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敬的人物。3XzJl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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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