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高速公路横贯东京，如同一条僵硬的钢铁准绳，以其冰冷的几何学切割着城市的肌体。它蜿蜒缠绕都心区的北部边缘，而后以一种几乎失重的姿态俯冲而下，强横地将市中心的古老街区与西新宿的现代塔群分离开来，再经由彩虹大桥那优美的弧线，跨越隅田川浑浊的水面，完成其蜿蜒的S形轨迹。这条血管般的高速公路一路向西，指向关西与海洋的远方。它吞噬了广阔的领域，而城市生命依然顽强地在混凝土动脉的夹缝中蔓延生长，换来了可能是全亚洲最快的从新宿到羽田机场的疾驰体验。3XzJlX
然而，规划的蓝图终究留有遗漏的缝隙。在某些段落，孤零零的匝道延伸出去，尽头却是无路可通的土丘，高处分叉的道路凝固在抉择的半途；另一些则像被斩断的肢体，凭空悬挂在冰冷的高处。在毗邻新宿大道立交桥的北侧，首都高的三层结构之上，便尴尬地凝固着这样一处微小的“愚作”。3XzJlX
这条高架桥平行于下方另一层交通动脉，却令人费解地戛然而止；它保持着高速公路的完整宽度，像一座被遗弃的混凝土码头，孤寂地悬浮于都市喧闹的气流之上。曾几何时，城市的规划者们或许动过念头，欲将这截无用的残骸转变为连接两侧的步行通道——新宿X丁目街一侧那建成的宽阔阶梯便昭示着这一意图。然而，坚固的铁栏无情地封锁了阶梯，新宿Y丁目街那头则根本不曾存在过入口，这个小小的幻想想必已经胎死腹中。3XzJlX
废弃的混凝土桥体，倚仗粗壮的支柱、悬臂梁，以及新宿X丁目阶梯顶端沉重的黑色铁门，意图隔绝好事者和蠢货。它们没能拦住我。我翻过铁门，在杂草蔓生、裂缝遍布的路面上踉跄起舞，脚下是高速掠过的车河洪流。我还剥光了衣服。据大介说，我扔了或掉落了近半衣物下坠，企图击中下方货车的集装箱顶，梦想着它们被运往全国乃至全世界……我只愿自己丢掉的是那双运动鞋，而非遗落在上面；这个都市里，有多少人左脚二十八码，右脚二十九码？至少我现在明白了清晨冲澡时脚底板为何那般污浊。3XzJlX
随后，一辆警车的顶灯在阶梯附近闪烁，大介冲我嘶吼快跑。我从新宿Y丁目街那头的灌木丛边缘“滴溜”滑下（手指短暂地扒住了边缘，悬空，然后跌落），浑身上下浸透着泥土与植物的湿气，伴随着神志不清的傻笑，融化于城市的夜色迷宫之中。3XzJlX
我是个疯子。我认了。我努力扮演着负责任的形象，但间歇性地，我会连自己都吓到，失控滑入深渊。3XzJlX
“话说回来，那个叫隆的家伙，到底是谁？干嘛来找你？”3XzJlX
后来在“黑川愚作”里，大介灌下一口用百威啤酒送服的匈牙利白兰地，问道。小笠原也抿着酒。我还在收敛，啜饮着橙汁与气泡矿泉水。当大介口中滑出——或者几乎滑出——“隆”这个名字时，我的脊椎几乎瞬间僵直住了。3XzJlX
看来昨晚醉酒时，我必定是吐露了“立花”这个姓氏。这是我一直担忧的厄运：在像大介他们这样的人面前喝到神志不清，泄露家底；让他们知道我就是那个病态般、令人作呕地富有的摇滚传奇。大介不会再当我是他那个穷哥们了；我的财富能让他逍遥一百万次。小笠原则会憎恨我竟是那些金光闪闪、自恋成狂的千禧年摇滚机器背后的推手……两人都会因我的欺骗而仇视我。我宁愿从未说谎，但……唉，为时已晚。3XzJlX
我说了什么？我拼命在记忆的泥潭里打捞能对应的碎片。3XzJlX
把握不定时，取个近似的真相。“他是发行你哥们乐队唱片那家公司的人，”我告诉大介。3XzJlX
“那我怎么编排他来着？”大介的问话拽走了我的注意力，因为我眼角瞥见小笠原的狗，正慢悠悠踱过东翼尽头的阴影，嘴里叼着个东西，形状酷似我失踪的那只运动鞋。3XzJlX
老天。我敢赌咒我说的是“我的推土机”。我干巴巴地假笑一声。3XzJlX
“我真那么说了？”我猛灌一大口百威。小笠原茂响亮地打了个嗝。西翼传来沉重的咀嚼撕扯声。“嗯，”我应道，“他是来视察的，所以……我只希望他别撞见什么……他不乐见的玩意儿。”3XzJlX
“比如？”小笠原接口，“比如推土机驾驶室里塞满了五百个空百威瓶山？”3XzJlX
“呃……不，上面准我喝点，但……就是烦有人来查我……”我耸耸肩，又灌了一大口，掂量着自己的表演是否到位。“别操心。他二十一号才来，我记得。”3XzJlX
“那你得预留点时间把推土机搞去机场，”大介善意提醒。“最好现在启程。”3XzJlX
“别提推土机了。没驾照，左舵车也开不了。也许……我就把这地方拾掇下，给他沏杯茶。”3XzJlX
“嗯，说到点子上了。”我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西翼方向——咀嚼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像是狗在作呕的呜咽。小笠原也瞄了一眼。这狗在居酒屋请了轮酒，随后约一小时步伐竟与我们同步。结衣甚至破例让小笠原带它进男厕；他叔叔训练过它对小便池开火。我们塞了点东西下肚，但那狗对我买给它的那盘英式肉派配豆子嗤之以鼻。“它现在吃高纤配方，”小笠原解释。3XzJlX
“被宠坏的祖宗，”我冲着狗嘟囔，把肉派和豆子瓜分给了我们三个。3XzJlX
狗的钱花光后，我们返回“黑川愚作”。狗走直线，但屡屡在灯柱下急停，还在新宿Z丁目街挑衅一条大丹犬。小笠原没拴绳，我们只得在大丹犬（及它受惊的女主人）与伏低身子、喉间滚着低吼的TB之间筑起人墙。霎时间，我懂了足球人墙面对任意球的心态。我下意识护住裆部。3XzJlX
抵达“黑川愚作”，我问狗是否也想来一杯。“哦，”小笠原摇头，“不确定它真喜欢欧洲拉格。你没黑啤了？”3XzJlX
“唉，那就百威试试。”TB喜爱百威。它下酒比大介还快，而大介自个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当然，TB不用分神应付白兰地的后劲。我们把它留在厨房，站在一个盛满三瓶百威的保鲜盒碗前。我想它是不是嚼了我那只鞋。3XzJlX
“所以我们二十一号最好别露面，对吧？”大介问。我用力点头。3XzJlX
“成，哥们。”大介一口干掉了杯中的白兰地，响亮地嗝出一口气，点燃香烟。我替他加满杯，起身去放水。回来路过堆在讲道台边的音响设备时，我瞥见唱盘上留的那张爵士唱片。上面似乎有污迹。我凑近去看。一小滩鸽子粪，颜色发灰。我抬眼望向中殿高耸的穹顶，念头有点开始滑向狙击步枪。3XzJlX
等我回来时，小笠原坐在长椅尽头，手指搔着TB的耳后。狗微微晃动着身体，盯着大指间夹的烟。我想它是不是也在抽烟——大概不爱带滤嘴的。3XzJlX
“能给这家伙弄点吃的吗？”小笠原问。“我感觉它饿了。可能吧，嗯？”3XzJlX
“啥？”小笠原话音未落，那狗扭过头，摇摇晃晃向东翼厨房走去。小笠原只是耸耸肩。“唉，算了。看来也没那么饥肠辘辘。”我盯着那庞大的背影远去，担心它会在哪个角落泄洪。这栋楼快成丛林了，而我从来对动物无感。3XzJlX
嗯，不是敌视，但当它们不在我的眼前时，我从来不去思念。我不养宠物，此处也没有绿植——我大概骨子里就不是这样的人。爱子总是难以理解我——她周围必须时刻环绕着活物——植物、动物、人。或许是乡野根性，她爱小动物爱到入骨，甚至最终迷上了她那犰狳宝宝——我觉得她要么是圣洁无比，要么是纯粹的变态。她与人相处如鱼得水，并且是天生的动物磁石，还有一手让任何绿植葱郁的魔法。她甚至带着盆栽和我们巡演，好让后台休息室感觉像点人样（虽然对我无效）。3XzJlX
她养过一只猫，陪我们走日本站，到亚洲巡演的首站上海，她在下榻酒店去场馆的路上捡到一只脏兮兮、耳朵破烂的小黑猫，带着它漂泊亚洲三个月，回到日本又隔离了半年。初次交往时，我曾打趣道，说我在她眼中怕是人兽混合的代偿。她感到有些困惑。反问道：3XzJlX
我吸入大介喷吐的烟雾，尾迹在空中飘荡。我想起了爱子，这和她抽烟无关，而是因为她本就是一种瘾。戒她如戒烟，艰难无比。我仍会想起她。两样我同时戒了，而诱惑偶尔仍会回袭……再来一支又能怎样……3XzJlX
“那个‘G.H. Roppongi’的家伙，到底啥样？”小笠原出声问。3XzJlX
“啊？”我回过神。“哦……安静，非常安静。身材高大，深肤色，沉默型，惜字如金。他有挺重的口吃，我想那是他寡言少语的原因。呃，我是说，我也极少见到他，但……总归按时付账……嗯。”3XzJlX
“比如他只雇比他高的人。他一米九五，大概对身高过敏，只招能衬得他矮小的人。你真该看看他司机，比我还高，大概两米出头。连他马子都超一米八三。你……没见过他照片？”3XzJl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