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不度忘川的少女，守候着所铭记的缸中之龙
第九十七章不度忘川的少女，守候着所铭记的缸中之龙414ti2
月光无法窥测的地下，新政府城主办公厅，一间和风装饰的朴素居室正容纳着两人。414ti
风姿高雅的少女城主，正与不期造访的风铃苑来客，跪坐于芦苇编织的蒲团上，沐浴着如霜灯华，默契地展开弈局。414ti
“我输了。”小铃拈着枚黑子轻磕棋盘，试图让清脆悦耳的撞击声振奋思绪，却最终无奈弃子。414ti
她眼前白棋大龙气候已成，直欲腾飞扑出棋盘外，执黑子死守残地的她，苦于无屠龙之术，只好认输作罢。414ti
“承让。”阿求优雅地一振袖，纤纤素手开始收拾残局。414ti
“常说棋风体现着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小铃摇摇头，“然而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414ti
“我自己属于保守型的棋手，精于算子却疏于布局，而你从几年前的咄咄逼人，变得如今的深不可测，单以棋力而论，废舰城那些善于博弈的，诸如奥瑞斯之流都不是你对手了，但幕后的棋手却说不定。”414ti
满盘皆输后，小铃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开门见山地切入道。414ti
“这次我确实疏忽了，本以为检疫足够严格，仍然让鬼芽尸潜入船上，吃了个不小的亏呢。”414ti
“我不太相信。”小铃在脑海静静回想着，刚刚令她一败涂地的布局，“我更倾向于你是将计就计。”414ti
“她很可能为白莲教做事，考虑到破晓天火的起源，两家联手也不足为奇，水来土掩，只要白莲教没攻克城内，我只需照计划按部就班便好了。”414ti
“但打着同样算盘的也不少，奥瑞斯会推动全城戒严，我怕他是借机整顿局势，特别是对你下手。”414ti
“不用担心，比起这个，白莲教的大军正在做最后整肃，预计不过一周，就会向废舰城进发。”414ti
“总统与国务院已发来密电，对你同森罗的交易表示谅解，驻守东线大本营的PLA十一师将按约定发动演习。钢之军神坐镇禹王坝，无法亲至，可兄弟会的援兵指日将到。”414ti
“多谢了。”阿求鞠躬致意，“我们相知多年，你清楚我不是惯于左右逢源的人，若非局势糜烂若此，我也不会攀上巴别塔的门槛。”414ti
“接下来，趁城里的牛鬼蛇神全闹起来前，我准备先与谷寻音接触。”414ti
“是么？”小铃不露声色地等待着好友解释。414ti2
“与寅丸星那帮无法通融的怪物不同。”阿求谈笑自若，“谷寻音属于圣子众，作为白莲教内部新兴势力的她们，与神将势同水火。据说七年前力主与联邦谈判，在圣白莲面前驳倒寅丸星，最终结束劫莲之战的，便是那位度厄圣子‘键山雏’吧。”414ti
“如果你能说动谷寻音。”小铃神态微冷，“的确是个好办法。”414ti
“但这种局面肯定是大总统不愿见到的，他已容忍了你与森罗接触，便是想在东线沉重打击白莲教，以利于全面发动反攻，但据我所知，丰总理与他意见相左，不轻启战端还是有市场的。”414ti
“总之由联邦的大人物们去烦恼吧，我这困居一隅之地的小小城主，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家就够了。”414ti
阿求倏然流露出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狡黠笑容。414ti
作为现场唯一观众的鹦鹉司礼，这时突然叫唤起来，还用右边翅膀指着房间书架旁的木桌道：“鱼食在那边，在那边！”414ti
小铃来到桌前拿起包鱼食，却被桌上堆叠的一些书籍吸引了。414ti
小铃打量着这些源于数百年前伟人思想结晶，却无疑与这个时代画风格格不入的著作——《悲剧的诞生》、《偶像的黄昏》、《善恶的彼岸》——无一不是保存完好的战前精装本。414ti
少女手最终落在书堆旁散落的《苏鲁支语录》上，大多数人把这本书叫做《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414ti
小铃先是细心摩挲着封面，指尖又从书脊、书根、书口一一划过，然后果断地翻阅到某一页。414ti
“我看过很多译本，徐梵澄先生的甚合我意。”阿求也注意到她拿的是哪本书。414ti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414ti2
小铃轻声念出那页上最显眼的短句。作为常年与书为伴的收藏家，她早练就了某项技巧，能从一本砖头厚的书中，迅速辨认出书主人曾着重翻阅的页数——她确定阿求对这句话印象深刻。414ti
“乍一听很玄乎对吧，这句话的关键在后面，人的价值哪怕是虚幻无常的世事也无法否定，尼采凭此而超越了叔本华的悲观厌世倾向。”414ti
“我的启蒙是由家母负责的，她年轻时游历联邦，曾加入天启复明会，在一位传道士的引导下，痴迷于古希腊哲学，为柏拉图式的正义和美德而倾倒，继而希望在家乡，打造出只应存在于天国的理想城邦，为此不惜背弃了自己的使命。但她还有一位姐姐，信奉的却是与古希腊贤哲一脉相承，却最终背道而驰的伟人。”414ti
“那个人主张推行所谓‘沉梦之森的天意’，在弱肉强食的真理试炼中，把一切劣等生命以‘青龙神的意志’排除掉，唯有挑拣出的强者才配认清命运，进而以强权支配社会，毫不掩饰对软弱者的轻蔑，以此为根据，创立起邪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最原始的——超人论。”414ti
“有时我也会想，是暴力可怕，还是思想的力量更恐怖呢。那时在拜龙教的旗帜下，为祸摇旗呐喊的狂徒还真不少呢。”414ti
“就比如天启复明会吧。在青龙神创生世界，百废待兴的土地上，进行了一场场宏大的社会性实验，哪怕是新中华联邦，在不为人知的历史中，也是这一系列实验的产物。然而与人类数千年来不断建立、摧毁又变革的过程不同——战后，因为灵能者这一超越凡人的存在，如天穹繁星降临大地，尼采的超人哲学亦大行其道，无论哪个学派，都深受此影响，妄图在尘世树立起神一般至高的权力意志。”414ti
“差点忘了。”阿求掩口微笑，“在联邦境内，你是对白莲教研究最深刻的几人之一。大名鼎鼎的‘千音铃’，怎么会漏掉这一关键。”414ti
“别捉弄我了。”小铃垂首低语，“以你的记性会忘记才怪。”414ti
少女静默片刻，终是放下书，轻挥长袖，昂首以朗吟诗歌的高音道。414ti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的时代还没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414ti
“这句话不仅是尼采对自身的预言，更堪称圣白莲的真实写照。”414ti
“那位‘圣王’在还是天启复明会的传道士时，曾籍籍无名，仅有接触过的人知道，她是名佛学精湛的苦修士，然而却很少有人清楚——”小铃话锋一转，神色愈发萧肃。414ti1
“那位不世出的大哲学家，深受古印度佛教思想熏陶，以病弱之躯追求不朽的超人，因言行癫狂极端而被世人嗤笑，但命途多舛的圣白莲却深深崇拜着他，为其永劫回归的假说而撼动——她宣扬自己从烈火中新生，将觉醒视为天赐的超人之证，愿以无上法力，发宏愿带领世人自永劫洗礼下超脱。”414ti
阿求若有所思：“我听说过。赵轻婵将军在白泽之变中，就是见证圣白莲重生的幸存者。”414ti
“这是联邦的最高机密，我也不大了解。”小铃摇头道，“继续说永劫回归吧。”414ti
“信仰这一假说的人认为，人类是在重复着既定的历史，在宿命的轮回中挣扎，诞生是早就被注定的灭亡，一切永无止休地持续，是谓永劫。”414ti
“很沉重的宿命论呢。家母也提过，永劫是如命运一般笼罩在人们头顶的织网。哪怕核冬天时覆盖地球的辐射尘，也在青龙神的伟力下烟消云散，然而却始终有个人意志不能触及的存在遮蔽天空，阻挡着光明的到来。”414ti2
“于是虚无主义应势而生。”阿求的神色竟一瞬间渗出悲苦，“大多数人宁愿把过去发生的一切当梦，选择性遗忘。我也做过一个梦，生活在小小的箱庭中，朝露易晞，却满足于无忧无虑的幻想，梦醒了，我却不会忘记——”414ti
“就算是虚无轮回的历史，依然能孕育出无限的可能。”414ti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小铃心有所感，“圣白莲同样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呢——”414ti
“永劫回归之刻，必有圣王降临，代替神佛行一切不可能之奇迹救赎众生，古世代佛陀基督的传说莫不如是。而尼采在高山之上呐喊，超龙必有配得上它的超人。在我看来，那超龙便是神，而超人便是代行神意志的救世主，超人将点燃自龙身割下的血肉油脂，化作驱散人心中暗影的烈焰。”414ti
“从盗火者的神话流传起，人类就渴望掌握能带给生命光与热的火，特别在文明衰微的现代，无论是天启复明会的宗旨，还是森罗、民本党、白莲教，都以火为象征——巴别塔灯焰、破晓天火、净世红莲……那通通是尼采所宣扬的烈日中诞生的真知之火，超人将在其中沐浴他的赤身裸体。届时，每一个盯着太阳的人，都将看到那浴火而生的圣王。”414ti
“超人常被视为恶魔，所以圣白莲披上神佛的外衣，要以超人的身份取代神，借宗教将火种传递给丧失希望的人心——然而她忘了信仰大多是为了逃避真相，与超人论的初衷南辕北辙，她救不了所有人，最终演变为精神上的优胜劣汰。”414ti
“如今神将派与圣子众对立的局面——无论寅丸星，键山雏，本质上执着的是理念之争，这是圣白莲也无法调节的业根，在她自身的思想分裂时就已埋下。作为偶像的圣白莲，只能在末世的黄昏传道，堆起篝火聚拢迷途的众人，却无法点燃新黎明的天火——带给万物以辉光。”414ti
小铃缓口气，来到鱼缸前，扬手将饵食洒入，又再度引用尼采的箴言：“你们尊敬我，可你们尊敬的人某一天倒下了又将如何呢？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压死。”414ti
“所以若要瓦解白莲教，除了对那位‘圣王’执行斩首这一近乎不可能的战术，就要内部自发蔓延起信仰幻灭的瘟疫，要否定神的奇迹，让超人圣白莲失去支撑，从神坛跌落。”414ti
“精彩。”阿求轻轻鼓掌，“联邦这十年来，一直在致力于此策略么。”414ti
“然而收效甚微，但现在——”小铃肯定道，“我们的时机终于来了。”414ti
少女俩皆将目光放在缸中躁动起来的鱼群，对饵料的争抢上。414ti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无法创造破晓，带来破晓的，终究是自然和时代大势。”414ti
“其实啊，那些期待破晓的众人，和鱼也没啥区别。哪里的水好，哪里有食物，它们便会游向哪儿，可是总有人为的鱼缸被制作出，把它们封闭在固定的水域。鱼若有思想，便会对鱼缸不满吧，如果正好有比自家好的鱼缸做对比，那隔着玻璃看的它们，便会因渴望和嫉妒而发疯地撞上去。”414ti
少女城主眼神闪烁，仿佛深陷令她灵魂毛骨悚然的冰冷泥沼中。414ti
“那还是我十岁时，祸在上城区挖了个大坑，城内所有人都不清楚她要做什么。直到她接通水源，引入食肉鱼与水生兽魔栖息进去，把反抗者全扔里面，作为盛大的斗兽表演观赏，废舰城于是又多了一项和腑海林相提并论的禁忌。”414ti
“最令人发指的是，祸还经常把兽灵化身放进池中，当着观众的面，把所有活物吃个干净，然后再引入新的鱼种与‘饵食’。”414ti
“她很开心地重复着这一切，整个大绿海数十万人民，不过是她豢养在鱼缸中的玩物罢了。”414ti
“但她最早的立场，也不过是缸中一条强壮的大鱼，却最终成长为能挣脱枷锁的恶龙。”414ti
“谁打破鱼缸，谁又来精心打造新的鱼缸，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呢。”414ti
小铃沉思半晌，突然问：“你认为自己现在是养鱼人吗？”414ti
“我更喜欢钓鱼呢。”阿求不置可否，“大绿海始终是个脆弱而顽强的生态系统。闯入的外来鱼种太多，掀起一次次角逐的浪潮，最终变成了如今模样。”414ti
“百年前是东进移民，七年前是祸，五年前是灵梦，而如今的夜枭、那个叫赫恩的女孩，则是即将在漩涡中挣扎蜕变的新一代蛟龙。”414ti
“说到蜕变，我想起了尼采曾强调的人精神的三种变化。”414ti
“第一种是骆驼，忍辱负重，不屈强健。我父亲曾是这样的骆驼，正如虫蚁爬行于泥泞中，小草萌芽于顽石下，鱼鳖沉浮于波涛中，而主宰它们生存的，是盘旋苍天之上的巨龙。”414ti
“尼采将那天龙命名为‘你应当’，每一块鳞片皆闪烁着神与权威的旨意，数千年来用自身的价值，规范着人的生息，那便是统管这世界的神的象征。”414ti
“那时祸在拜龙教的鼓动下，被推上了龙之子的宝座，看似没人能冒犯她。”414ti
“可人的精神却终会变为名唤‘我要’的狮子，向高踞神座上的天龙挑战。”414ti
“那挑战的怒吼振聋发聩，我至今还记得灵梦于旧灯塔处发出的呐喊。”414ti
“还记得尼采如何警告过挑战者吗？”414ti1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该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小铃双眼隐隐丧失焦距，少女恍惚觉得那些眼前悠游浮落、啄食饵料的鱼儿，在水波光影的摇曳中，变形成斑斓丑恶的魔物纠缠在一起，“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414ti
“对，但很可惜，战胜怪物必须要变成怪物。”阿求扬起双手，“这注定是超越者的宿命，所以蜕化是多么难得，又多么令人战栗的坏事啊。我们五年前见到的那头狮子，是和龙一样的怪物，鬼神吞噬灾祸，亦被世人视为灾祸本身。”414ti
“你似乎‘忘了’，还有最后一重蜕化。”小铃语气不带喜恶地提醒。414ti
“那是最渺茫的希望。”阿求阖眼道，“是回归也是升华。”414ti
“有时我也会想，真正的救世主，是否就存在于这最终的变化中，等待着历史的胎动呢？”414ti
“我只知道，从沉梦之森生长伊始，我所等待的那条龙，蛰伏得太久了。”414ti
被那柔弱身躯蕴含的气魄压倒，陷入无言以对的沉默，良久，小铃才伏身，伴着清脆的铃音道。414ti
“真是久违的讨论呢。”阿求也欠身行礼，“下次，再让我们继续愉快的秉烛夜谈吧。”414ti1
待客人离开和室，一路洒下的铃声也几不可闻，阿求悠然迈步上前翻阅着打开的《苏鲁支语录》，又闭上书转而抱入胸怀。414ti
仪态一如椿花高洁的少女，却以诡谲深沉如海浪的语调高声背诵。414ti
“多少事在现今已称为最坏的恶毒了，实不过十二尺宽，三月长久的东西！将来必有一日，有更大的龙降临世间！”414ti
“因为超人也不会缺少他的龙，那‘天龙’，够得上配他：也必还有许多赤日在太古底幽湿森林里辉灼！”414ti
宛如一名取悦神的信徒，沉浸于自导自演的独角剧中。千年来不度忘川的少女，将书本紧贴在胸口，唱响一曲悲壮的挽歌。414ti
PS：本章是两位逼格甚高的文学少女间的谈话，小铃与阿求的对手戏，有着很重要的伏笔。414ti
群里和我讨论过的书友，大概都清楚，我想写的这个故事最内核的人性哲学，来自于尼采集超人论之大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整个故事的布局也是围绕此为核心，正如魔法少女小圆的内核来自于《浮士德》——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升华。414ti
大多数中国人对尼采的认知，可能来自于鲁迅说他是个喊出‘上帝死了’，想成为太阳的疯子，作者菌也不例外，那时受到语文老师戏谑生动的口吻影响，觉得鲁迅是在嘲讽他，然而长大后才知道，鲁迅是如何的推崇尼采，甚至想以尼采英雄式的思想，来拯救改造中国沉沦中的国民性，然而他失败了，因为在那个时代，注定是脱离群众式的思想和改造。414ti
但懂的人自然懂，我对尼采也有自己的信奉——‘人应当不断超越人，而成为与世界对等的超人者’——体现在文中，哪怕是最严酷惨烈的时代，灵能者、或者说全人类，不应沦为非人，而应不断蜕变为超人。超人论应当如马克思主义发展观所说不断进化，在一代代人认知求索中发扬光大，超脱旧时代局限的狭隘，成为适应于新时代需求的学说。414ti
作者菌读《西方文学史纲》时，约翰•梅西对尼采在近现代文学与思想格局上的贡献大为讴歌，虽然篇幅短短，但赞美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大牛人伯特兰•罗素在《西方哲学史》第三卷里，却又长篇累牍地，对尼采持强烈的批判否定态度，将他视为恬不知耻地站在少数强权专制罪人身边的狂徒。414ti
甚至《查拉图斯特拉》不同版本的导读中，也对尼采各抒己见，支持、开脱、分析、反思和评判——这正是人思想和立场的复杂性所导致，是人们基于自身认知和情感好恶的选择——而我将会把这些不同的观点，表现在人类对灵能者，灵能者对灵能的差异性认知和应用的剧情上。414ti
至于最后阿求的自白情节，是我对尼采一句话的致敬——用血写箴言的人，不愿被人读，而是要人背出来。414ti
本章引用和化用了《查氏》的几句名言，因为这本书有许多版本，都是大拿们心血智慧的结晶，作者菌参考过杨恒达，黄明嘉，楚南等多个译本，最后还是决定以徐梵澄大师古风盎然的《苏鲁支语录》为标准，稍事修改。414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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