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踩上土坑边，正看到手举火炬的僧侣，踢下一具尸体。lrEgG
死尸滚落到无法逃脱的妇孺身旁，再多哭嚎或咒骂，交织血仇的怨念，也被沉沉恐惧吞没。lrEgG
荒山老林间沦为屠场的村落，若被怪蟒盘绕丧失生气的朽坏骸骨，连山谷上空食腐鸟的嘶鸣，也透着嫌恶又仓皇的气氛。lrEgG
男人扫视着万人坑底一道道散播疫病般通往绝望的目光，他看到年幼的兄妹趴在濒死父亲的背上奄奄一息，看到女孩抱紧被血与汽油淋得通透的婴儿……lrEgG
僧侣不沾尘埃的白袍，裹住被病魔拖得垮掉的躯壳走近他，往昔慈爱如天父的面容，映照着惶惶火光，视线似附着诸多游魂而模糊难辨。lrEgG
惨呼、挣扎、反胃的恶臭……罪恶充塞六识感官，想要挖开胸膛，把里面沸腾的东西全呕吐出来。lrEgG
生命扭曲焚化为飞舞的灰烬，被怨恨和腥风围绕的火焰墓穴，是献祭给虔诚信仰的凭证。lrEgG
母亲怀里烧成团的尸块，溃烂为焦肉的小手，徒劳伸向无法触及的天空。lrEgG
飘扬着光明的白莲。lrEgG1
苏芽肢体痉挛着睁开眼，少女纤瘦的胸脯，似打入空气针艰难喘息，手背条件反射地蹭上额头，为扩散的瞳孔挡住刺激性光线，也抹去了羼杂着惊恐排出的黏腻冷汗。lrEgG
脑海烧灼的炼狱沉寂褪去，留下空白的绝望感——那并非是她亲身的经历，而是源于某个男人突兀的噩梦。lrEgG
少女侧过身撑着床头坐起，眼见一道熟悉的男人侧影，正伏在精密工作台前。lrEgG
“茂凯叔。”女孩恍惚晃了晃脑袋，随变舒缓的呼吸，床垫氤散的稻草香和晨风的气味也让她安下心来。lrEgG
苏芽爬起来观察四周，发现自己待在间老旧阳光房内，这里是茂凯叔栽培实验作物的温室，随处可见别致的园林农具。分层精心安置的植物架和培养水槽、导管，构建出一个绿意葱茏的安详世界。lrEgG
“在找这个？”瞥了眼摸索衣裙的女孩，农场主举起支填满弹药的弹匣。lrEgG
苏芽霎时看清了男人在工作台上摆弄什么——那是西村晴交给她用的防身手枪。lrEgG
茂凯很快把拆解的枪械零件重新组装好，右手握住枪管，转身走近女孩，把这上好膛的武器递给她。lrEgG
茂凯黯然审视着她：“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lrEgG
女孩扣紧枪把，铁块冰冷得让肌肤产生抗拒的触感。昨夜被夜莺诱拐走的记忆已和梦境混淆不清，但她明白是自己想逃离风铃苑，才听从了笛音里魔鬼的呢喃。lrEgG
“从前有个巡林客，十多年来穿行于北方的雷角半岛到‘龙之伤’间、一段被称为‘龙脊’的山脉里。表面上他是过往行人与山民的保护者，实际却靠与盗匪、黑帮勾结赖以过活。他本以为会躲在深山老林里见不得光一辈子，直到……整座‘龙脊’都被摧毁的那天。”lrEgG
“你也忘不掉吧。”茂凯冷眼斜觑着女孩，“八年前，一头怪物掀起了灵灾，战乱、饥荒接踵而来。那个沦为丧家犬的巡林客，被东进的白莲教民所救，受带领那群教民的僧侣感化，而投靠到白莲法王座下，好歹吃了口饱饭。”lrEgG
苏芽呼吸一窒，见茂凯佩戴上台哔哔小子，她明白那是单凭农民的身份弄不到、用于战争的违禁品。lrEgG
“这世上有许多人靠性命求取食物，借暴力谋夺钱财，也有人凭血与火打磨坚固的信仰。他那时相信承受了青龙神的恩威，对定数无常的命运深觉畏惧，也跪伏于自身的赎罪感下，而发自内心地皈依白莲旗帜，成为净光明圣火的战士。”lrEgG
“这便是法号‘平阳’的破戒僧，与无数教徒一样很普通的过往。”lrEgG
茂凯扔给她条毛巾，示意少女去洗把脸，之后又拿起开罐器，拧开一听‘番薯牌’肉罐头，加热后递给她，耐心地等苏芽吃完，就像在照顾没睡醒、迷糊的女儿。lrEgG
茂凯扎好绑腿，背起只竹编的篾篓出门，前些时候受的伤，并未再影响他的行动。苏芽也听话地捡起只小背篓跟上。从放满盆栽花架的温室走廊里出来，阳光落在女孩宽松的衣裙上，后脑两条小马尾辫也活泼地拂动，似是在为今日好天气而欣喜。lrEgG
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森林，她是亲眼见证着大家一起垦荒，开拓出一片片稻田、茶圃，还有盛产优质乳肉制品的牧场，丰茂葳蕤的果林。lrEgG
与农场的名字一样，这确实是块平坦开阔又明亮的田地，依靠大绿海肥沃的水土，养活了废舰城许多人口，甚至可以说她和风铃苑的小孩，都是吃平阳农场的粮食长大的。lrEgG
梯田里除草抛秧的耕农们，边擦汗边微笑着朝经过的两人打招呼。女孩知道——和风铃苑收养的孤儿一样，这些农夫大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在这乱世里人命如草芥，他们只求不饿肚子，而口中的食粮，一天天生命增长的重量，便成了信仰的根基。lrEgG
“草其实很了不起。”见少女露出不解的表情，他捏碎绒绒的草穗，看着穗花从指间飘散道，“八百万年前，地球正处于干旱期，往往一道闪电落到枯草上，就能引发森林大火。高大的乔木都被烧死，可草根部的厚实保护层，却能让它们的芽从灰烬中复苏。”lrEgG
男人左手戴的哔哔小子，投影出一段有关渺小草类的进化史，那是迄今与他们生存的星球上所有生命息息相关的奇迹。lrEgG
“而极度易燃的特质，竟是草本植物在自然选择中进化出来的，这是草类向当时占据陆地统治地位的树木，发起的战争，它们凭自杀式的进攻取得了胜利。之后就是大片草原的诞生、水稻麦谷出现——从而直接造就了人类的农耕文明，而草类从土壤中吸收的元素，经过复杂的生态循环，甚至改变了海洋的生态链，彻底重塑了整个地球环境。”lrEgG
“它们正可谓是植物中的变革者。”茂凯叔唏嘘道，在广阔的田园环绕中观看着大自然的日记。lrEgG
“我有时会想，青龙神在再造世界时，为什么会创造龙芽使这种生物呢？普通人在他们面前就跟踩在脚底的杂草没区别——可我后来却觉得，或许这也是种进化的条件吧，最终是这些杂草一样的人，会决定龙芽使的未来。”lrEgG
此时苏芽已跟着他来到连绵的农田与果林间、那座矗立着巨大雕像的晒谷场上。lrEgG
“很神奇吧。”茂凯叔仰头望向“丰收之女”的图腾，“我也是从秋穰子博士协同银河广播电台制作的纪录片里，了解到这些知识。哪怕与联邦站在同一立场，她的成果也能在白莲教广袤的疆域上推广。”lrEgG
两人继续向果树扎根的丘陵走去——男人迎着晨光、宽厚有力的背影，落在苏芽眼中，与遥远时光中父亲沉默的温和轮廓重叠起来，在平阳农场中，她总能找到童年时埋葬在战火中的生活影子。lrEgG
和从前打工时一样，在苹果林里帮农场主采摘熟透的果子，直至满满一筐。lrEgG
“小芽，你享受这种生活吗？”操纵着摘苹果机的茂凯忽然问。lrEgG
“作物接受太阳和水土的恩泽，承担着人的渴望而生长。照顾庄稼能让我找回信仰失落后，与神性共呼吸的满足感。播种、丰收，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因果，我的劳作不仅能创造养活自己的美食，通过粮道运送到他乡，也能帮助无数我不认识的人温饱。”lrEgG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大绿海种地？”男人像是在诘问自己。lrEgG
“白莲教是一个成分极复杂的宗教集团。加入者无论犯下何种罪业，只要得到圣教主的肯定，大都既往不咎。”lrEgG
“而其中也有曾信仰土著神的联邦民，在抵抗无果后，被迫投靠圣教，在教内却是受正统派排斥的群体，比如幽谷上人依附的圣子‘雏大人’，就是转投法王座下的土著神一系。”lrEgG
“在我所属的支部，爆发过一场龙芽使引发的传染病，接引我入教的师傅，最终下令清洗重灾区。”lrEgG
“他用圣教主亲赐的能力，屠杀了疫区的反抗者，挖掘万人坑，将小孩和大人的尸体都填入其中，命令军队用汽油、柴草净化。”lrEgG
“那些惨死的支部教民中，还有救过我的人。”茂凯从机械网兜里抓起只苹果啃起来，塞得嘴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在折磨喉咙似的大口咽下去。lrEgG
“对正统信徒来说，曾身为异教徒敌对的他们，大概就是有毒的杂草，威胁教派健全成长的病害，这场疫病是上天给予他们的神罚吧。”lrEgG
“……”苏芽胸口被恶心的感觉揪紧—— 她此前的噩梦，难道是茂凯叔的回忆？lrEgG
“任何信仰都有它的光无法顾及的黑暗面，因为是人性深渊中必然的考验，而作用到我身上，却成了剧毒的肥料。”lrEgG
“那时还是炊事兵的我，对参与到屠杀中的事倍感憎恨，于是在供奉给师傅的食物中下了毒药，来发泄自己无法得到拯救的负罪感。但其实师傅早看出了我的杀心，他吃下饭菜坦然面对弟子的报复，以肉身佛的形式坐化，希望多少能偿还罪孽，也是为了让早被疫病和心魔侵蚀的自己，不致失控沦落为怪物。”lrEgG
“我烧掉了师傅的遗体，也被其他教徒抓捕，是当时奉法王陛下密令来东南巡察的幽谷上人，赦免了我的罪行，把我发配到大绿海。”lrEgG
“你以为没白莲教支持，凭一介匹夫，能建起这么大座农场吗？”茂凯叔自嘲道，“黑皮狗说得没错，我就是为入侵做准备的间谍。”lrEgG
“这里依然是我的战场，只不过披了层好人的皮伪装，就和我当巡林客时一样。”lrEgG
“所以小芽你明白了吧。我也是个跟当初迫害你们的人贩子没区别的渣滓。”lrEgG
“幽谷上人——她断定你身上有非凡的潜力，让人把你诱拐过来，交给我监管——现在恰恰是天地蛰动，龙芽使最易觉醒的时刻，她希望能塑造一位新的圣子。”lrEgG
女孩被日光晒得暖暖的发丝，令视她如亲骨肉的男人，露出解脱似的笑容。lrEgG1
“但我不会把你送到谷寻音手里，也许你会变强大，但更多可能是被当祭品舍弃掉，为了信仰，要一个小丫头做出牺牲，我还没那么无可救药。”lrEgG
“茂凯叔……”苏芽终于憋不住哭呛，抓住前僧侣的衣襟埋头道，“告诉我，该怎么办！”lrEgG
“小芽，走吧。”轻轻地推开她，男人指着通往果林外的隐秘小径，“趁她还在城外准备仪式，回风铃苑去，回你哥哥那。”lrEgG
女孩化作受惊的幼鹿，反头跑向林外，苹果从她背后颠簸的竹篓中一路掉下来。lrEgG
注视着她消失在微光斑驳的树荫间，茂凯俯身抓起背篓。lrEgG
【希望你的手可以一直孕育生机，而不是变成我和师傅那样，被迫用自己的血和别人命，来寻求所谓救赎。】lrEgG
苏芽气喘吁吁地穿过密林，回家的路早已走过无数遍，然而她却迷失了方向。茂凯叔最后送给她的礼物，成了妨碍她奔跑的负担，然而她却不想放下，这证明她劳作过的果实。lrEgG
在树林与河道交汇的拐角处，她与披着件褐色斗篷的人影撞个正着，苹果从背篓里倾泻出来，滚落到草坡和积满卵石的清澈浅滩边。lrEgG
苏芽吃痛地摔倒在地，伸手扶她起来的，是一名生着瑰丽红眸，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lrEgG
苏芽暗自嘀咕着，觉得握住她的那只手冷得能吸走血液温度。她俯身捡起到处滚落的苹果，修女印着哀伤神情的脸颊上，也流露歉疚之色，蹲下身和她一起补救。lrEgG
等背篓重新装满，苏芽把手里捏的一只饱满的苹果，细心地用袖子擦擦递给修女。lrEgG
目送着修女向她鞠躬告辞后，朝农场的方向远去，苏芽也继续自己茫然的归途。lrEgG
离城区越来越近，踏上生锈的铁桥，已经能远远看到军队把守的关卡。她想着很快就要回家，脚步却逐渐变慢起来。少女忽然把背篓放上桥边的石柱，也爬上去坐好，望着远方蓬莱号壮阔的轮廓，啃起只苹果。lrEgG
牙齿咬在脆嫩的果皮上，汁液浸入唇舌，全是冰凉而清甜的美味，果肉激起了女孩味蕾神经的幸福感，帮助大脑平息着混乱的思绪。lrEgG
小铃老师常说面对问题，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不管做出什么抉择，总归有底气去承担。lrEgG
穿过仓库里的死人堆，茂凯遏制着血管中流淌的巨大情绪。lrEgG
镰刀、钉耙、修枝剪、柴刀……往日握在沾满辛勤汗水之手里的农具，却成为一件件杀人利器，挂在残缺不全的死尸上。lrEgG
只求温饱安宁的白莲教徒们，熬过了战争与时疫，却终究埋骨于这片血海。lrEgG
茂凯放下装满苹果的背篓，捡起一把电锯。他平静地绕到仓库后，见到一位身穿褐色苦修士袍的女孩，正搭着腿坐在他平素劈柴用的木墩上。lrEgG
“我已经闻到蝙蝠的臭味了，最近在大绿海狩猎教徒的杀手，就是你吧。”lrEgG
女孩别过脸，扬手把吃剩的果核扔掉，她摘下过于宽大的兜帽，露出一头深亚麻色的蓬乱短发。lrEgG
对峙并未持续多久，茂凯高声怒吼，发动伐木锯向修女勇猛地冲去。lrEgG
挥举电锯毫无怜悯地砍向这个杀人如麻的孩子——他熟悉小修女的眼神，那是为了信仰而杀掉自己内心之人——把一切行为都交给上苍裁定的究极的狂信者。lrEgG
链锯在尖锐碰撞中迸溅出火花，炽热的废铁屑断裂飞散间，划过一柄穿心而过、贯通男人背脊的骑士剑。lrEgG
【我们一起离开，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建一座农场，安心的过日子。】lrEgG
【和真正的父女一样。】lrEgG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