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人奔近,喊道:“受伤了?御史大人要见琴师一面!”43aea
这时候被叫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大人动了怒,狠狠罚一顿,恐怕连命都要丢了。43aea
顾廉止对她笑了笑,淡然道:“没事,御史大人乃宽厚之人,不会对我们怎么样。”43aea
声音不大,但因方才秦枫那一声,厅中格外安静的缘故,周遭都能听得见。43aea
侍女带着她走到厅堂中央,见她木木地站着,大约是没见过大世面,只低着头,连忙低声提醒:“快跪下。”43aea
秦枫见她年幼,看上去楚楚可怜,又不禁想起了自家的小绫,心头一软,突然改变了主意。43aea
这世道,连她官拜佥都御史,家人也还是糟了劫,何苦刁难两个弱女子呢?43aea
今天的秦枫,行为举止反复无常,这是怎么了?似乎回了趟家就……43aea
结合行程临到末了时她的心情突然变差,卫川不禁有个猜想。43aea
顾廉止身子微颤,良久,才慢慢抬起头,却因为两侧烛光晕染,只觉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43aea
她脸上依然带着面纱,其实看不出长了什么样,只能看眼睛。43aea
就在少女以为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过分要求的时候,她却突然随意摆了摆手。43aea
于是顾廉止就一脸懵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心安理得地摸鱼了。43aea
之后的演奏与她无关,她所要做的,就是尽量听清场中人的对话,看看是否能从中窥见什么消息。43aea
李令月没有一官半职,故而也没资格上正席,只是待在角落里,和其他官员的幕僚挤在一起用饭。43aea
在看到顾廉止的那一刻,她猛得擦了好几下眼睛,确信这是白日里见过的人。43aea
李令月捏着下巴,找了个教坊司的官员指着她,问:“她叫什么名字?”43aea
那官员并不熟识,对着名册想了一会儿才道:“应当是叫‘陈菡’。”43aea1
人,讲究含蓄,越有地位的人,不管私下多么放浪,明面上,一定要含蓄。43aea
故而大小官员都对秦枫、卫川的调查结果感兴趣,但直到酒过三巡,也没人抢先去问。43aea
整个陈国军中,有不少武将都是顾氏门生,就算有资历深厚的老将,不是顾平昭培养出来的,那也和顾平昭的祖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43aea
若顾平昭有罪,那么军中死忠于他的派系就会被剪除,这空出来的缺,自会有其他派系顶上去。43aea
现在,眼巴巴等着调查结果对顾家不利,希望人家出事的人,一点都不少,反而很多。43aea
“也不知道顾家未来会怎么样……仅剩一名男丁,死的死,散的散,偌大门庭,一下子就门可罗雀了,哎。”43aea
“此一行,秦御史和卫给事二位公忠体国,舟车劳顿,而调查定论更是兹事体大,望二位慎之又慎。”43aea
这是用得最多的两个方法,还有诸如装醉卖傻、酒后胡言之类的。43aea
酒劲上头,谈话声入耳,秦枫却是晕晕沉沉,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43aea
虽无人帮衬,但也排除了猪队友拖后腿的可能性,卫川一人应付起来游刃有余,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笑眯眯的含糊其辞推就过去。43aea
恍然间,秦枫眼前的视线已经模糊,她又想到了更多的东西。43aea
作为一个读书人,多多少少总有那么点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的梦。43aea
大理寺掌刑狱审理,不说有多么高尚,至少也是最容易实现理想地方。43aea
他们只需对于每一桩、每一件案子,依照刑律和证据,作出公正的裁决即可。43aea
有时候也会受盘根错节的势力掣肘,但相比地方官、管钱的户部和管职位升迁的吏部等其他部门,所面临的污浊与潜规则,要少得多。43aea
所以,她嫉恶如仇,她力求公正,她刚正不阿,她为人清廉,她纠正过无数冤假错案……43aea
可这次,若是乖乖按照信上的要求做了,岂不是成了自己当年最痛恨的对象,为一己私利置公义于不顾?43aea
难道,她的理想,在现实污浊面前,就这么不堪一击吗?43aea
此事之后,哪怕阿绫回到她身边,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43aea
阿绫……阿绫……43aea4
“卫大人,这可是西域来的艺人,比咱们这胸口碎大石的拙劣市井玩意,要高到不知道哪里去。”43aea2
酒过三巡,卫川也带了些醉意,他瞟了秦枫,笑道:“是嘛?劳烦薛府尹有心了,我代秦御史谢过。”43aea
“秦御史,快看台上,别低头瞎想了,回头有你想的时间!”43aea
她顺着那手指抬眼望去,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之后的场景。43aea
只见宴厅下方的中央,一个脸上、身上都涂抹着奇怪纹路的男人躺进了一口木箱里,木箱两端还各有一个圆洞,是让箱子里的人手脚伸出来预留的空间。43aea
躺好之后,两个衣着暴露,袒肩露腰的妖艳女子随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枷锁,将男人的双手双足各自绑住。43aea
二女随即合拢了木箱的所有盖板,将人完全“装”在里头。43aea
紧接着,几条粗粝的麻绳将之捆绑,看上去,箱中人绝无挣脱的可能。43aea
放眼望过去,木箱旁抬出两口大鼓,身上画满了同样妖异纹饰的秃头壮汉击鼓阵阵。43aea
激越鼓声传出的同时,两个妖冶女子再次跳起撩人舞蹈,纤腰款摆。43aea
但此时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显然都不在她们身上,因为更令人惊骇的一幕已然出现在台上——43aea
只要铰链机构一动作,那装了人的木箱,顷刻之间就会被利刃连箱子带人,一并从中斩断。43aea
这支杂耍团在建康城好几年了,她也不是头一回见这样的表演。43aea
反之,她正是见识过这一幕的奇诡之处,才有意推荐给薛琮。43aea
诡异的残虐与血腥,总能引得一众市井小民驻足留恋,而充满古典婉转意境的戏剧小曲,却日益清冷,无人问津。43aea
只是在世俗之中,人们才不得带上面具,遮蔽最丑陋的一面。43aea
而在坐官员,无论官职大小,地位已然超脱平民,那么他们的本性,又是怎样的?43aea
“你说,他能逃得出去吗?”苏夜南捂着嘴压低声音,像是问顾廉止,又像是自言自语。43aea
她想看,又不敢看,双手捂紧眼睛,脑袋像鸵鸟一样埋进怀里,纯粹是紧张和担忧。43aea
顾廉止没说话,只是以冷漠的目光,扫视台上与台下的一切。43aea
今晚本没有聂云晚的事,她是跟来看热闹的,但不曾想遇上了这样的事。43aea
此刻,聂云晚在她怀里,被她紧紧抱着,不让窥见台上的场景。43aea
就像上过战场的士兵,见惯了厮杀,见惯了遍地尸骸,那么死个人,或者杀个人,对他来说,可能比杀猪还要简单。43aea
所谓军队,所谓士兵,他们掌握着予取予夺的杀生大权,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替平民承担人性的负面,让平民能活的稍微好一点。43aea
对于将嗜杀、残暴的场景搬上舞台表演的行径,顾廉止固执地认为,这是在玩弄人性,透支精神。43aea
底线不断被打破,它不会立刻消失,只会一步一步地降低。43aea
可大部分人,即便他们知道台上的一切都是演戏,也依旧忍不住为木箱里的人紧张,但在紧张的同时,连他们自己都没发觉,他们的眼神中,隐隐滋生出一种意外的期盼。43aea
李令月翘起了二郎腿,身子后仰背靠墙壁,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其实她对台下一众官员的表现更感兴趣。43aea
鼓声的节奏越来越快,人们看得正起兴,呼吸节奏也随之加快,他们的脸上充斥着异样光彩。43aea
薛琮便也是其中一员,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呆滞痴笑。43aea
唯有秦枫和卫川,前者两眼望天,满脸迷醉,内心煎熬,后者皮笑肉不笑,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表演,甚至颇感厌恶。43aea
女子这时停下了舞蹈,其中一人面向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43aea
鼓声未歇,木架的机关被触动,刺耳的铰链摩擦声越来越响,巨斧随之下落。43aea
它的速度不快,但很沉稳,仿佛誓要斩尽下方的一切事物。43aea
眼见巨斧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箱子里的男人拼命扭动身体,人们只能看到木箱微微颤动,以及露在木箱外手脚无助抽搐。43aea
此时台上的表演已然迫近最惊险刺激的一幕,场中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炽热的目光聚集在巨斧和男人之间的距离。43aea
随着巨鼓的一道重音,锋利的利刃在此时轰然落下,直入木箱正中,深陷进石地之中。43aea
人们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长久不绝于耳,犹如地狱中的恶鬼爬了出来,令人不寒而栗。43aea
人们的快慰仿佛在刚刚那一瞬,到达了难以言说的尖峰。43aea
台前台后帮忙布置道具的杂耍团伙计们拉着牵引巨斧的锁链,将它从地底拉出,恢复原位。43aea
他们之中,没有人关心男人的死活,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中。43aea
但直到巨斧复原,木架被抬到安全地带后,男人露在木箱外的脑袋,也还是维持着死鱼眼的状态,一动不动。43aea
渐渐地,所有人都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恐怖的气氛逐渐蔓延到杂耍团的人身上。43aea
在箱盖打开的那一瞬,粘稠的血液喷了她们一身,如山中清泉。43aea
然而这“泉水”腥气太重,很快就失去了喷溅的势头,就地蜿蜒流淌。43aea
箱中景象已不言而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乐师、侍女、舞女与部分惊慌失措的官员四散奔逃。43aea
呼嚎、尖叫、呐喊,声声混作一片,此刻,再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像疯了一般向角落奔涌而去。43aea
而后诸多明卫、暗卫鱼贯而入,持刀朝向台上不知所措的几人,将官员们护在身后。43aea
秦枫混沌的脑袋被这一声声刺耳叫喊惊醒,醉意立时散了七八分。43aea
哪怕脑袋还不太灵光,她也知道,那传信的幕后之人“解决”卫川的时间就是今晚了。43aea
现在,现场所有守卫力量都集中在前方,无瑕顾及身后。43aea
她扭头看了眼脑后,却见数名隐藏在黑暗中身着黑衣,不明身份的人亮出了明晃晃的长刀。43aea
乖乖顺从幕后之人,她无颜苟活于世,反倒徒留阿绫一个人在世间受苦。43aea
她想着,面临这样的抉择,死亡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43aea
秦枫惨然一笑,侧身扑倒在他身上,等待着即将没入身体的凶器所造成的痛。43aea
可能只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像台上的男人一般,受了致命的伤,很快就断了气。43aea
右手五指上下的伤口历历在目,顾廉止咬紧下唇,左手按弦,右手轻扫。43aea
琴弦刮过手指,几乎能听到“刺啦”的声响,银丝嵌入血肉之内,反复刮蹭。43aea
那声音越过了气氛焦灼的厅堂,似有长风浩荡,水气沾衣欲湿,如雷雨前奏,润湿了每个人干涸的心。43aea
直至密云压顶,大雨倾斜而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两股颤颤,又如金戈铁马,杀气腾腾。43aea
俄而雷声隆隆,风声萧萧,震耳欲聋,与当日小院中别无二致的一道暴烈惊雷骤然而下!43aea
许久,雷声渐止,雨声渐歇,琴音渐逝。43aea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