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上古时代的早期农耕文明，大多傍水而生，起源于大陆边缘某条大河的中下游流域。41557
但问题是，虽然人类文明的孕育和诞生离不开水，可真要水太多了，也同样是一桩麻烦。41557
跟现代地球普遍繁荣发达的沿海地区不同，上古时代的海滨居民，总是面临着土地盐碱、台风洪涝、海水倒灌、海盗偷袭等特定灾祸——大海能带来丰饶的鱼盐，但也能带来数不清的苦楚。41557
偏偏古人又受限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和技术条件的落后，实在是难以解决这些问题。41557
因此，那时候的河畔或许人烟稠密，但真正的海边却经常人迹罕至，就算有定居者也是苦不堪言。41557
这样一来，就导致铁器时代降临之前，共享同一条大河的文明邦国互相打仗，下游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打不过上游的人——比如尼罗河三角洲的下埃及在历史上总是打不过上埃及，两河下游的苏美尔人打不过两河中游的阿卡德人，之后又被两河上游的亚述人给一锅炖了……41557
作为先秦时代华夏大地上唯一的【海洋民族】，会稽的越人也面临着同样的窘境。41557
——是以，这片钱塘江畔的土地，虽然有着优越的光热条件和充沛的淡水资源，诞生了华夏最古老的鱼米之乡和繁华巨城，却终究只能坐视华夏文明中心远离而去，逐渐转移到北方的中原沃土。415572
“……原来，古时候的会稽，竟然真如《禹贡》所写的那样，乃是水恶土劣的瘠薄之地？”41557
张良伸手捻着自己的胡须，困惑地看着四周的丰饶田野，“……可如今这里的良田美宅，又从何而来？”41557
“……总的来说，自然是靠着一代代的先民们战天斗地，人定胜天了！”41557
欧皇秋答道，“……具体来说，一定要举出一个功臣的话，那么则是首推文种大夫的功劳。”41557
“……文种？辅佐越王勾践的那位文种吗？”张良有些惊讶地说道。41557
虽然同为吴越争霸时代，越国阵营之内两大谋臣，但是，比起范蠡在那个时代的历史舞台上的纵横捭阖、风流倜傥，还有大功告成之后的悄然隐退，再度发家致富，看穿勾践不可共富贵的远见，以及跟美人西施之间真假难辨的绯闻……跟他基本算是同等地位的文种，就显得稍微有点平庸，甚至于默默无闻了。415571
在吴越争霸的故事里，文种在相当程度上，是给范蠡充当背景板的。用文种贪恋富贵、最终被鸟尽弓藏的愚蠢，来反衬范蠡急流勇退的睿智。用文种木讷平淡的治国日常，来反衬范蠡的智计百出……41557
虽然张良也算是听说过不少吴越争霸的故事，但还真没有记得多少有文种大夫出场的情节。41557
想不到，竟然是文种解决了会稽的千年水患，让这里变成了鱼米之乡？41557
欧皇秋点了点头：“……正是，当年文种大夫从楚国而来，向勾践大王，嗯，确切地说，是向勾践大王的父亲，当时还在世的允常大王进谏献策，建议在会稽沿海一带筑塘堵水，让盐卤之地变成肥沃稻田。41557
子房兄，你看，会稽的平原上之所以会遍地盐卤，是因为苦咸的海水顺着滔滔大潮倒灌内地，41557
但是，会稽之地本身却绝对不缺淡水，无论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还是山上流淌的泉水和溪水，甚至是浙水（钱塘江）本身的水，全都是清澈可饮的淡水，只是在流淌到平地之后，被倒灌的海水污染了而已。41557
那时候的文种大夫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建议越国发动臣民，在会稽山靠海的一面大批修筑石塘，这样既可以截留淡水，用于百姓饮用和灌溉，又能挡住海潮，使之不能侵入内地。41557
只是，修建沿海石塘的开销颇为浩大，以当时越国非常单薄的府库，支撑起来实在勉强。而且，修了石塘之后究竟能不能产生效果，当时也实在没几个人能确信，所以越国朝廷议论多次，始终不能下定决心。41557
但最后，越王勾践还是听从了文种的建议，拿出仅有的积蓄，在会稽山下修筑石塘，蓄淡水以拒咸水。结果大获成功，石塘之内的土地一旦不再被海潮浸没，就被很快冲刷掉了盐碱，可以种植稻米果蔬。41557
而且，水边平原的土壤，论肥力远在山间梯田之上，山间的稻田亩产不足一石半，平原上却能有五石一亩。看到了这样巨大的好处，会稽百姓不管有多么吃力和辛苦，也依然奋发修筑更多石塘，年年不辍。41557
于是，终越王勾践一世，会稽这边一直都在大力修建石塘，哪怕是越国兵败夫椒，勾践被迫向吴国屈服进贡的那段时间，又或是文种大夫功高震主被杀之后，越国也不曾停下过修建石塘的工程。41557
待到勾践大王渡海北上、带着整个朝廷迁都琅琊之后，涂山神宫的历代大巫女又继续接手，联合本地乡民，主持会稽沿海石塘的修筑工作，前后历时二百年之久，方才把会稽沿海千里之地，化为良田沃野。415572
再接下来，我家先祖泛舟南洋之时，从一些珊瑚小岛上开采出了许多鸟粪石，又慢慢琢磨出了用这种矿物提高土地肥力的办法。于是，就每年从南方运来鸟粪石，用于会稽肥田，也往琅琊出售……”41557
“……那种矿石肥料，良在中原也听闻过，好是好，可就是太贵，韩国的寻常农户根本买不起。”41557
张良苦笑着摇摇头，“……也只有会稽和琅琊这种海贸繁荣、金银流淌的地方，才能用得上吧？”41557
“……鸟粪石在港口的到岸价其实并不高，问题是出在拉到内陆的运费上。但即便如此，也是物有所值——如今，会稽的水稻田，最多的已经可以一年三熟，亩产八石到十石。再加上旱地的玉米、豆子、土豆等庄稼作为补充，涂山神宫掌握的存粮，足够上百万人口吃上两三年。”415574
欧皇秋撇了撇嘴，“……所以，子房兄，若是涂山神宫答应援助楚国抗秦，那么你要军粮，要兵器，要钱财，都应有尽有，这地方的百货集散，不比大梁差多少。唯一的问题在于，你得要说服涂山氏……”415573
“……良受教了。”张良低头向欧皇秋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看着前方巍峨高耸的会稽山上，那一片从山麓绵延到山顶，气势恢宏的亭台楼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41557
笔挺碧绿的秀竹拱卫之下，覆盖着枯叶与青苔的长长石阶仿佛没有尽头，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41557
在远处能够清楚看到的，坐落于山麓上的宫殿楼宇，从山脚下抬头仰望上去，却反倒完全不见踪迹。41557
整个视野之中，只见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茂密翠竹，还有点缀其中的苍天古树、嶙峋怪石。41557
因为张良并不是拿着楚王旌节的堂堂国使，而只是楚国令尹（昌平君）私人派遣的说客，不够资格让涂山神宫摆出仪仗来欢迎。所以欧皇秋并没有带他从正门进去，而是吩咐船只在神宫后山的小码头靠岸。41557
之后，跟随着一名身穿上红下白宽大裙装，腰间挂着狐尾的引路巫女，张良和欧皇秋一行人拾阶而上。415574
从青石砌成的小码头一路向上攀登，沿途除了茂林修竹，便是山岩峭壁。一路上，张良左顾右盼，却既不见房屋，也罕有人迹，除了脚下的狭窄石阶，实在没有多少可观之处。41557
倒是扭头俯瞰山下，却能尽见江河纵横，山环水绕。池塘湖泊，犹如星罗棋布。湖光潋滟，水漾清波；塘堤岸上，柳树成行，枝条欹垂，随风荡漾。又有竹筏小舟，悠然飘荡于水面，穿行于芦苇荷叶之间。41557
而更让张良啧啧称奇的是，在对面山丘的峭壁上，赫然雕琢了一个造型圆滚滚、肥嘟嘟，眯缝着眼睛，微微吐着舌头，看起来憨态可掬的狐狸脑袋，看起来足有十辆马车那么大，狐狸的头上还雕刻了爆炸的图案。与远方大禹陵门外的巨型大禹石像（其实是水泥像）遥遥对应，仿佛在象征着当年的大禹和涂山女娇？415576
还是代表了那位研发出火药又被大禹横刀夺爱，最终葬身于火药爆炸之下的涂山启？415572
呃，虽然知道涂山氏自古就是以狐狸为族神，但这么肥头大耳的狐狸……别说凶性，连灵性都没了啊！415571
反正，若是真有这么一只胖成球的狐狸蹲在面前，张良的第一反应肯定不是顶礼膜拜，而是笑嘻嘻地拿一条肉干凑上去，看看能不能摁住它的毛，撸上个几下……你们就不能把神像塑造的威严一点儿吗？415573
正当张良如此胡思乱想，暗自腹诽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头顶的山崖上方传来，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正在伴着琴声浅斟低唱。歌声虽不算响亮，却宛如潺潺流逝的小溪，富有穿透力和感染力。41557
“……往古之际，四极废，九州裂，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415572
更难得的是，女子的歌喉并非会稽方言，而是标准的中原雅言，让张良听得精神一振，很快就忍不住侧耳倾听起来，发现似乎是在描述大禹治水的往事。只是，没等他再听下去，就被人扯住袖子拉了一把。415575
“……这位客人，您已经落后了！请不要让宫主大人久等啊！”41557
引路的巫女如此催促说道，张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还是抬腿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41557
接着，他们攀登完了最后一小段山路，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庭院。翠绿的藤萝攀援在游廊的石柱上，遮住了毒辣的阳光，青石打磨的石凳散落在鹅卵石铺砌的小道边，被花草掩映。41557
已经爬山爬得筋疲力尽的其他人，全都各自找了石凳，一屁股坐下，或者到处找水解渴。41557
只有张良在欧皇秋的指引下，安静地穿过游廊，走到尽头的凉亭里，随即便看见了一位巫女。41557
一位屈膝跪坐在蒲团之上，独自弹琴低唱着古老歌谣的巫女。41557
——跟涂山神宫的其它巫女一样，这位巫女也是身穿一袭棉布制成的白衣红裙，只是肩上披着一条花纹绚丽的彩绸丝巾，又在前额上戴着一顶凤凰造型的镂空金丝头冠而已。415572
比起张良曾经见过的，那些浑身绫罗，金簪璎珞、环佩叮当的列国贵女，已经称得上朴素无华。41557
觉察到客人走近，抚琴的巫女便停住吟唱，按住琴弦，朝着张良抬起了头。41557
一股不含任何杂质的清冽目光扫来，只是一眼，明明没有刻意的逼视，却让张良承受着莫大的压力。41557
很难形容这种微妙的体验，但在张良的心中，第一时间就感到了一种摄人心魂的惊艳之感。41557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41557
就像翱翔九天的凤凰，即使一时停落枝头，但在华美绚丽的外表之下，依旧暗藏着睥睨天下的威仪！41557
这就是涂山神宫之主，会稽百万越人的无冕之女君，涂山氏族长，大巫女涂山嘉！41557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张良立刻深深地低下了头，对着表情淡漠的涂山大巫女敛袖长揖。41557
然而，涂山大巫女却没有按照礼节跟他对答，也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的意思，而是一开口就直入主题：41557
“……实不相瞒，公子的来意，妾身已经知道了。不外乎向我越人求兵求粮，以救援楚国罢了。41557
但是，妾身这边，也有一个新得的消息，好教公子知晓——早在十日之前，楚国都城寿春，就已被秦军攻破，而楚王若是没有薨于混战之中的话，恐怕也已经沦为秦人的阶下囚了啊！”415576
张良：“？？！！！”415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