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曾经弥漫着悲伤、压抑、沉重的帝京，今天也像输血一般，打破了雪白与惨黄，罕见地让这座钢与木的都市，带上了象征着生命的红晕。满大街都是火红的灯笼，华灯一路照过正阳门大街，如一路的宝树银花般山闪耀着。kXneA
今夜里，所有的黑暗与沉寂都消去了，烟花冲上天去，打出漫天的光彩，这一个腊月来积攒的苦闷与悲哀，全化作炮仗打出去了，在空中炸得无影无踪了。kXneA
宝光楼二楼的麻将馆里早就坐满了人。四人一桌围着桌前的麻将，抓牌洗牌。也有的不打牌，打一打时兴桌游。更有的，桌上的麻将静静地放在中间的木箱里，四人只是一起喝茶，唠唠闲嗑。kXneA
门口伙计一声吆喝，吸引了全麻将馆人的注意力。门口，陆福身穿一身褐色毛呢大氅，头顶圆顶幞头，内衬圆领棉衣，足蹬黑皮靸鞋。走进了店里来，大家纷纷高呼——kXneA
——“陆公公，什么时候去东厂当班啊？”有人起哄道。kXneA
陆福看着这帮瞎起哄的，索性也跟着一起瞎起哄，喊道：“等我去了东厂，指定没你好果子吃！”kXneA
——“陆公公，打牌嘛！”东边有一桌搓麻将的，在招呼陆福。kXneA
陆福视线挪过去，那四个人正坐在一架机械式麻将桌前。四个人把一桌麻将推进中间朝天敞口的大蛤蟆嘴里，东家转动麻将桌底下的铁轮子，里面的麻将便轰隆轰隆地作响，随着洗牌装置和抬升装置，就位到四周的铁板下。kXneA
接着，四个人把东西南北四家前面的铁片提开，扭动自己前面的小转轮，把盛着麻将的铁板升上台来，形成两拢麻将。kXneA
“打什么啊？”西家问道。“做全带幺还是做碰碰胡啊？”kXneA
陆福找了一处不打牌的桌子旁坐下 ，那张桌旁只有一个人，穿着一件蓝布道袍，裹着一顶幞头。kXneA
——“你咋不工作去啊？”陆福坐下来，拍拍陈珲。“你不是在书铺干活的吗？”kXneA
陈珲摆摆手，说道：“别提啦，就是有个工作就行了。过去以后天天装订，屋子里十几台大收报机一直滴滴滴响，印刷机连轴转，杠杠地出稿子。出来以后一个人只花几秒钟看稿子有没有问题……啧，来之前我都不知道宝光楼里还安了个印刷厂……”kXneA
陆福挠挠头，说道：“嗨……这年头，有口饭吃就行了……呗。回头看看有什么好工作，再改行吧。你一个月工钱多少？”kXneA
——“您可拉倒吧，就这还三百贯呢？”陈珲大手一挥，嘲讽道。“撑死三十贯！要是月入三百贯，我就把宝光楼当家了，吃喝拉撒睡全不离开！”kXneA
“那你今天干嘛呢？”陆福问道。“怎么不去当班了？”kXneA
陆福听到这四个字，一脸的疑惑——“你放年假了？宝光楼这么早吗？”kXneA
“腊月二十三，放到大年初五，十二天。”陈珲说道。“你们还得码字？”kXneA
陆福喝了口茶，十分无奈。两三天前他因为出去吃饭，误了码字，没交稿，当天回家，发现打字机的指示灯已经闪爆了。当陆福按下版字键的时候，发现打字机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连吐出五六张纸。kXneA
全是李金能的催稿传真。因为读者听说今天没更新，已经宝光楼书铺的电话打爆了。kXneA
“啧，别老往坏方面想。”陈珲说道。“你就想想，你要是不火，刚才你进门谁搭理你？你要是不火，你一天都不写，也没人打电话到宝光楼给你催稿！”kXneA
这半个多月来，陆福凭借新书《大荒记略》，成功做到一书登天，在这个不温不火的大明书市里直接屠榜。随着李金能的大肆推广，一时间从北直到南直，时兴书市无人不知。kXneA
而作者陆福，据说因为各地书商代理一卷能交几百贯的代理费，陆福也直接成为宝光楼头号摇钱树。所以刚才进来时，大家才把陆福奉为座上宾。kXneA
这样，陆福单靠这一本书，十几回，只一天的稿费就能赚十几贯。kXneA
大家伙被这一声吆喝吸引过去，有从门口进来一个戴人骨串的文雅人，头顶飘飘巾，穿着墨绿色的大袖贴里，拿着一个折扇装模作样地走进来。陆福只瞧了一眼，就瞧出来这人是谁——李金能。kXneA
大家伙纷纷鼓掌叫好，李金能客气地笑了笑，压了压手，说道：“好好好，大家这一年里辛苦了。某李金能向各位拜年了！”kXneA
大家哄堂大笑，唯有李金能像装傻一样，问道：“……什么叫哪个医院啊？”kXneA
——“你看看，你也忒不识逗！”有人打趣道。“你这个智商余额明显不足啊！”kXneA
李金能说着，和大家伙一样哈哈大笑，全麻将馆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里，真就像过年了。kXneA
“好啦好啦，大家安静会啊。马上就是各界年假了，从小年歇到正月初五。其实本来想请大家吃顿饭的，但是今天有点事，要临时开个会，就只能改成在这里了……”kXneA
李金能在上面说着话，旁边走来一个女孩，穿着对襟工衣，拿着几张电报印文，交给陆福。kXneA
“这是李掌柜叫我交给你的，他想让您借着这个文书，给大家伙做个表率、做个动员。”kXneA
啧……你们也是，好歹先通知我一声啊，叫我看看里面写了什么不好吗？kXneA
陆福心理是这么想，可还是接过来了。陆福一页一页翻着，一条一条看着，似乎都没有什么大问题……kXneA
陆福眼睛扫过第二十一条的时候，忽然笑容停滞了。他反反复复读了三遍，都觉得不对劲。kXneA
自正夷九年腊月廿三日起，作者与宝光楼书铺签约后，十五年内，作者之作品尽归于宝光楼书铺，宝光楼书铺有权进行改编，而不必先行告知。kXneA
作者签约后，十五年内不得与其他任何书局、书铺进行任何投稿。十五年到期后，作者可以主动向宝光楼书铺申请解除延期。宝光楼可以宣布解除延期或拒绝解除。在宝光楼宣布解除延期后，作者方可在其他书铺投稿或自行经营。kXneA
未经主动声明，或宝光楼拒绝接触的，视为续约。宝光楼保留对契约方向地方大理寺起诉，或者向端礼院提起文化仲裁的权利。……】kXneA
陈珲放下文书，说道：“这不是胡闹吗？这是给人签卖身契呢？”kXn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