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腰部一阵酸痛，脚下一软，像是踩在棉花糖上，连忙扶住门。想来是开车开太久了，今天临平那边的项目刚刚结束，下班姑且还算准时，五点就溜了。奈何刚刚赶上钱塘的晚高峰，车子直接被堵在半道上，一点一点往家挪，硬是挪到七点钟才到家。他的工作本身就需要久坐，又在路上耗了这么久，对腰部的磨损实在有些严重。kY0FU
强撑着一口气，他转动钥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拎着一大袋食材进了家。kY0FU
家依旧是那个家，不大不小，八十平米，三室一厅，厨房、厕所、阳台，该有的都有了。他自诩没什么本事，唯一值得自豪的也只有这套房子——能在新一线城市里驻扎下来，无疑是需要本钱的，房子就是最大的本钱。有一套房子，至少就不用像那些来钱塘打拼的男女青年那样租房住，或者和好几个人共同住在一间逼仄的蜂巢式出租屋里。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已经竭尽所能给家人提供尽可能好的生活。kY0FU
当然，为此，背负上了三十年的房贷。这就意味着他将自己三十年的未来抵押给银行了，在此期间，必须兢兢业业工作、本本分分生活，将赚来的一部分钱用来还贷。这也是这座城市中大部分人的生活现状，所以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偶尔会感叹，自己的人生基本上定了型，已经看不到其他路可走了。kY0FU
现在儿子正处在初中二年级，说不重要吧，却是承上启下，相当关键的时期。义务教育的尽头已然清晰可见，而中考则是人生的第一次分水岭。自此之后，一个普通人的走向究竟是向上还是向下，都已经清晰可见。kY0FU
“回来啦？”妻子躺在沙发上刷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道，“怎么这么晚？今天不是结束了吗？”kY0FU
“那要不……叫外卖吧？”妻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到今日外卖越来越贵的价格，“都快七点了。”kY0FU
“我做饭吧。”看到正在房间里认真写作业的儿子，他还是抖擞一番精神，做出笑脸，“难得项目结束，有个双休，天天外卖总不是个事儿。”kY0FU
“那行。”她像是随口一提那样，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回头我发个链接给你，儿子学校下个礼拜搞活动，钱交一下。”kY0FU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为了不要那么明显，顺势挠了挠鼻尖，“多少？”kY0FU
“现在的学校就这德性，好的不教，天天搞这种乱七八糟的活动，从我们家长手里骗钱。”妻子也跟着絮絮叨叨地骂了起来，“你说一个学期来一次也就算了，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不是参观这个博物馆，就是要去什么地方春游，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啊？什么素质教育素质教育，我看，当初就不应该选这么好的初中，素质教育教到最后呢，剩下些什么了？难道去逛几次孔夫子博物馆，语文成绩就能上去啦？”kY0FU5
趁着妻子喋喋不休的功夫，他已经交了钱，默默转身，拎着一袋子菜进了厨房。kY0FU
都不是什么需要花太长时间的菜，本来还买了半只老母鸡，准备炖鸡汤的，奈何回到家太晚了，那个又太费功夫，只能保留到明天。他在厨房里一阵忙活，机械性地重复动作，如程序般完成了一道又一道菜。他并不喜欢做菜这件事本身，但却尤其享受这个过程……对于他来说，这是仅有几个不用被工作、家庭牵绊的时候，可以全身心投入进去，将一切都抛之脑后。kY0FU
灶火渐熄，逐渐安静下来的厨房散发着一股斥力，要把他推向现实。kY0FU
压力悄无声息地突破了阈值，他有些顶不住了，开了油烟机，点了一根烟，盯着沾满油污的锅子发呆。一想到过会儿这些锅碗瓢盆还要自己来洗他就浑身无力，但其实他的内心也知道，这种压抑感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不顺心所能造成，相反，是长年累月的叠加。kY0FU
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上面还有四位老人的健康需要照顾，他必须像巨大机器里的零件那样，片刻不停地工作，才能从这个艰难的社会中挣到一口饭吃。但人不是机器，纵然能满足生活物质上的所有需求，这样的生活也让他觉得压抑无比，几乎喘不过气。kY0FU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kY0FU15
自己不再请期待明天，只是期盼着一天天快些过去。向前看，好像除了孩子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等着，自己所有的幸福、自由、无忧无虑，都已经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挥霍一空了。接下来的三十年，他将要为了偿还债务而活。kY0FU
他本来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现在却成了一名业务并不算精通的审计人。kY0FU
他本来想做一个潇洒的丁克族，现在却成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kY0FU
他本来想去大江南北旅游，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但每每回过神来时，眼前的工作就堆满了桌子，加班加到九十点钟回家也是家常便饭。沾到枕头，倒头便睡，再也无暇顾及其他。kY0FU
就算将这种人生延长三十年，看到的……也只有这般光景而已。kY0FU
烟已经抽完，他的手微微发抖。透过窗户向外看，对面的大楼灯光闪烁，每一盏灯都住着一户人家，同样在上演着悲欢离合。kY0FU
他没听见，径直穿过了灶王爷的身体，一手端着一碗菜，准备离开厨房。kY0FU
“喂！回来！”灶王爷加大了音量，“你煤气没关啊！”kY0FU
他猛地一个激灵，回过头，看向空空如也的灶台，灶台左上方供着的一张灶王神像很快印入视野中。kY0FU
刚才那些负面情绪瞬间被后怕取代，他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放下菜，将煤气阀门狠狠拧上。kY0FU
“还好没出事……”他喘了几口粗气，半哭半笑地作揖，“谢谢灶王菩萨，灶王菩萨保佑。”kY0FU
他在厨房里喊了一声，句尾的语调略微上扬，俨然将那些负面的东西全部抛之脑后。端起两盘菜，大步朝厨房外走去。kY0FU
灶王爷徒手拈了一块烧茄子放到嘴里，巴咂两下，略带嫌恶地说道，“这烧的是个什么玩意儿，盐放多了吧？”kY0FU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