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大悲都会让人心力交瘁，维持激烈情绪本就是件消耗体力的事情，尽管有铸铁师与雾尼两名光之生命陪伴身旁，有意辐射出温暖与能量填补亏空，可精神上的疲惫已经不可避免。3t7zq
更何况吴亮其实不愿意把自己表现得太多，铸铁师离去，雾尼又只是只渡鸦，包括张和平在内，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陌生人，尽管雾尼能提供给他勇气和力量，但他依旧会压抑自身，有意迎合陌生人，扮演他们喜爱的模样，这实为幼兽在水泥丛林中磨炼出的生存技巧，亦是他仍在戒备的表现。3t7zq
不是只有张牙舞爪嘶声嚎叫才是戒备，乖巧礼貌驯顺殷勤同样是隔绝双方的伪装，只是在张和平庇佑下，吴亮还不需要表现得“驯顺殷勤”。3t7zq
那男人大概察觉到了这点，所以即便宿舍已经收拾干净也要去门卫室站岗，显然是刻意为吴亮和雾尼留出空间，这让渡鸦对他的评价上升了一点。3t7zq
这短短一天时间里孩子遭遇了太多事情，心情起起落落，经历的一切也让他感到害怕。无论多成熟多早慧，吴亮终究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面对怪兽时不可能不心生恐惧，只是这恐惧被当时的激烈情绪盖过，如今终于到了安稳环境，那些复杂情绪便以稚童与生俱来的渠道统统爆发出来。3t7zq
“好孩子，好孩子……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比我那堆败家子要强得多得多……哭吧，哭吧，崽子遇到危险时就是要叫出来才对，可你别忘了，你还有我……不要害怕，无需悲伤，我就在这里，全须全尾地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的，睡吧。”3t7zq
终于，吴亮沉沉睡去，雾尼也从那个有些别扭的姿势里解放出来。它用翅膀轻轻扫过吴亮的脸颊拭去泪水，又歪头看了看羽翼内侧的濡湿痕迹，渡鸦喜欢洗澡，尽管在羽毛干透前很难飞行，那会导致一段时间的危险期，可雾尼远超同侪的体型依旧为它提供了安全保障。3t7zq
虽说如此，它却并不喜欢雨天，潮气和打在羽毛上的雨水都让鸦相当恼火，要洗澡就好好洗，洗完就晒太阳晒得浑身暖烘烘的，阴雨天那种不上不下而且浑身沉重的感觉真是太坏了。3t7zq
现在它无需为此发愁，它大可以提升自身温度，蒸干胆敢靠近自己的每一滴雨水，让自己变成一只渺小、漆黑、渡鸦形状的太阳，无论在何等暴雨季抑或风雪天都能保持羽毛蓬松干燥！3t7zq
不过这次这两点水迹，就让它自己慢慢干掉吧，这不是什么急于摆脱的东西。3t7zq1
雾尼站在枕头旁，它在不经意间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她倒是没那么讨厌雨天，或许和每到雨天就能以“不好飞行”为理由光明正大地站在雾尼背上偷懒有关，在她还活着的日子里，雾尼其实也没那么讨厌雨季，因为它们在吃完雨天特别活跃的蚯蚓等虫子（但是千万不要吃蜗牛！）后还能回到巢里挤在一起，依偎着对方取暖。3t7zq2
它们总是斗嘴，雾尼驮着媳妇飞时会谴责她夸大其词，几滴雨水根本影响不了什么，对方则站在它背上得意洋洋地表示白胸根本不懂母鸦。挤在巢里时还会故意朝对方使劲，佯装要把对方挤下去，可结果只是让两只渡鸦挨得更紧了，羽毛都被挤得糟乱起来。3t7zq2
等到雨过天晴，它们把全身都晒得暖洋洋热烘烘后，白胸和灰爪便会帮对方梳理蓬乱的羽毛，只有这时它们才会安分一段时间。3t7zq1
死亡对野生动物来说实在是习以为常，它们吃的每一顿饭都意味着一次甚至许多次死亡，灰爪至少不是被野猫野蛇吞食，只是单纯没熬过它们相识后的第十三个冬天，白胸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她的结局甚至比它预想的还要更好。3t7zq
彼时渡鸦尚不清楚这些感情的名号，它只是不想与自己的妻子离别，它希望它们都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像以往那样斗嘴抢食，为小石子、玻璃珠和纽扣的归属权啄击对方，于寒冷的夜晚紧挨在一起。3t7zq
那段时间里它怔愣地守着灰爪，不猎食不飞翔不离开，觉得她总会再睁开眼睛——她当然会再睁开眼睛，如果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到自己可怎么办啊！积雪几乎将两只黑鸟染为洁白，只是一只身上的洁白在缓缓消退，另一只则任由风雪将自己化作与原本截然相反的颜色。3t7zq
直到它们的孩子们回来看它时发现这点，它们七爪八脚地把白胸拽走，并在此过程中被愤怒的老鸦狠狠啄了几口，幸而当时白胸已经没什么力气，这才没留下永久性的伤疤，年轻渡鸦们轮流照顾它们的父亲，起初甚至要掰开它的嘴才能把种子和虫子塞进去，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它也渐渐接受了现实。3t7zq
吃与被吃是森林里永恒的循环，可白胸怎么也不想灰爪被别的动物吃掉，它艰难地挖开冬日林地，将灰爪和它们所有的收藏一并埋葬，告别它的孩子们，展翅飞向居住着大量没毛猴子的地方。3t7zq
现在它找到了，死亡确然无可逃避，光芒拯救雾尼时它尚未完全消亡，那并非真正的死。3t7zq
可纵使死亡终将到来，爱也不会随着死亡消失。它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凝固为记忆，记忆中承载着它们的爱，这是超越了个体生死的痕迹，能够战胜虚无的情感。3t7zq1
雾尼的头颅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它将头颅埋进翅膀内侧，含混地轻声呢喃。3t7zq
“要是你还在就好了，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还能以什么借口偷懒，什么水汽都给你分分钟蒸干！3t7zq
“……我想你了，老伴儿。”3t7zq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