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初愈的饭团,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很快又再度陷入沉睡。3v6zp
关宁宁从床边走开,眼睛立马被房间里两排高耸的书架吸引过去。3v6zp
关宁宁翘起纤长的食指,白皙的指腹逐一拂过整齐排布在柜子里的书籍的封皮,看到有趣的、罕见的书名,便停下来,却也只是稍作逗留,完全没有要开卷一阅的打算。唯独翻到钱锺书的《围城》时,她把书从架子上拿了下来,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情绪。3v6zp2
“这本书我爸爸的书房里也有,不过和这本不是一版的。”3v6zp1
陈清从她手里接过书,封皮摸起来有种砂纸的感觉,翻开来还有淡淡的霉味。书的封面极尽简朴,只有作品与作者的名字。3v6zp
“嗯,这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91年刊印的。我家里以前还有一版63年的港台的盗印本,据说是作者还没精修过的原始版本,我爸后来把那本扔了,只留下了91年刊印的这本。”陈清翻开第二回,指着其中一段,“你看这里,‘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港台盗印本这里用的词是恐惧,意思一下子就变得单薄了。还有这儿,‘洗手帕,补袜子,缝纽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小义务,比盗印本就多了个小字,那种三从四德的古板的批判意味就淡了,成了调侃,活泼有趣。虽然是小时候看的,这些地方还有隐约的印象。但我爸说,这书二十五岁前不必认真去读,读也只能粗浅地咬文嚼字,要等二十五岁之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再带着比较权衡的心态去细细琢磨……怎么了?”3v6zp6
他从深具年代感的纸页间抬起头,发觉关宁宁不自然地忸怩着,欲言又止。3v6zp
“喔,”陈清自嘲似的笑了声,合上书,“不好意思,一个人自说自话起来了。”3v6zp
关宁宁连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点惭愧。”她红了脸,眼帘微垂,“我把它拿下来,是因为这满架子的书,目前只有这一本是我认识的。其实我从没看过这本书。对不起,让你白费口舌了。”3v6zp
“没关系啦,毕竟是我自己要看的,”关宁宁露出率真的笑容,“不过,陈同学居然也会有止不住话头的时候,让我有些意外。”3v6zp2
“这是什么话。”3v6zp1
“因为你看,平时在学校里,你不论和谁讲话,都像是在履行一种义务似的。只要基本的义务尽到了,便万事大吉。”3v6zp1
经典的由一个误会,带出了另一个误会。陈清有些郁闷了。3v6zp
不一会儿,关宁宁又在书架上欣喜地发现了第二本认识的书,那是威廉·萨摩赛特·毛姆的著作《月亮和六便士》。她的兴致比刚才不减反增,清灵的眸子里有种跃跃欲试的意图,不停地朝陈清脸上偷觑,似乎旁敲侧击地引诱他打开话匣子。3v6zp1
但陈清再也不上当了。在外面听评书,还得付一碗盖碗茶钱,他才不干这种徒劳无益的事。3v6zp1
“嗯,毛姆的书。嗯。”他就这么随口敷衍了一句,便装作无事发生似的,转身去了另一边。3v6zp
里侧的书架上,大多收纳着一些难啃的大部头,有带科普性质的学术读物,也有偏门的艰深的杂学读物,陈清在这个家待了十七年,这个书架上的书,仍是绝大部分都没碰过,即使翻阅过的,基本也是以半途而废收场。只有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会》和亨利·皮雷纳的《中世纪的城市》,他乘着初中学西欧历史的兴致,大略地通读了一遍,不过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此二位著作中所涉观点,有开创性,却也有其局限性。3v6zp7
他正抱着厚厚的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的《金枝》翻看,听到背后的关宁宁发出“咦”的一声轻呼,依然打定主意,要无视她到底。3v6zp4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听见对方用珠圆玉润的嗓音朗读起来。3v6zp
“列维尔从台子上跳下来,对汤姆逊等人怒目而视,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他从斗篷下拔出魔杖,对着他们大吼,‘为了莱娜,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从这儿……”3v6zp2
陈清用了一个在篮球场上才会见到的动作速率与幅度并济的超级变向,猛地扑了过去,将她捧在手里的黑皮记事本一把夺过。3v6zp
“咳,这个,那个,咳,应该是放在箱子里的才对……”3v6zp
陈清嗓子发干,拿着笔记本摇摆不定,另一只手时而叉腰,时而挠背,俨然无处安放的慌张。3v6zp
关宁宁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强烈,预期中的小小玩笑,迅速堤溃,泛滥成嘴角掩饰不住的恶作剧的企图。3v6zp1
她歪着头,不怀好意的笑:“这又是哪一位大家的著作呢,可以请陈同学不吝赐教吗?”3v6zp
陈清哑然。他明知对方是蓄意报复,却像是被拿住了七寸似的,有力使不出。3v6zp
“小时候的游戏之作罢了,”陈清无可奈何地承认,“每个男孩儿都会有这种时期,没什么好奇怪的。”3v6zp
“记不清了,大概是上初一那会儿。反正上高中后就不写了。”陈清说着,从书架底柜抽出纸箱子,将笔记本贴边竖着塞了进去,然后用脚把纸箱子顶了回去,合上柜门。3v6zp
“我觉得写得不错啊,以一个初一学生的水平来说。难怪你文科成绩这么好呢。”关宁宁认真地说,“不考虑继续写下去吗?”3v6zp
关宁宁绷着嘴唇,眼含笑意,那意思像在说,下次绝对不笑了。3v6zp
在陈清而言,他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再者,今天过后,他觉得关宁宁也不会再有机缘造访老陈家这间寒舍。3v6zp2
上了饭桌,徐敏英用筷子指着盘里的菜,笑着说:“家常便饭,可能不合你的胃口。”3v6zp
这倒不是主人家的自谦,因为今天陈清没有提前知会她有客人要来,买的菜也是按母子二人平时的口味喜好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茄子、四季豆和卷心菜,搭配出花儿来,也就能凑出一桌家常菜了。3v6zp
晚餐吃得很安静,只听得见碗筷碰撞的清响声。陈母也就见过关宁宁两面,平时也不曾听儿子提起过女孩,不相熟自然也说不上几句话,无非就请她别客气,多多夹菜,此外再无闲话。陈清试着找了点话题来缓解沉闷,譬如期中考试准备得如何,五一假期怎么过的之类,也基本限于你问我答的模式。3v6zp
陈清觉得自己吃饭已经算慢的了,但跟关宁宁这般细嚼慢咽的吃法一比,他完全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3v6zp
这位大小姐,与老陈家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3v6zp
快八点钟的时候,下了餐桌,关宁宁称父母给她立下过九点门禁的规矩,不便久留,于是向陈母辞行。3v6zp
“去小区前门打车的话,路有点绕,让陈清送你出去。哦,出门把钥匙拿上,我收拾完就回店里了。”3v6zp
“带上的。”陈清把兜里的钥匙晃得叮当响,两只手插进口袋里,对乖巧候在门口的大小姐支起下巴:“走吧。”3v6zp
陈家所在的无线电厂宿舍,位于一条七拐八弯的深巷里,此间里里外外都是原来各个国营企业或机关单位下辖的职工宿舍,共同组成了这样一个社区,挨着街道办的路旁,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花园,多年未经修缮,地上的铺路石坑坑洼洼的,蓬松的杂草大片大片地冒出来,凋落的小黄花静静旋浮在路边的水凼里。3v6zp1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这条僻静小路。举目四望,各处是灯火通明的门户,从别家飘来饭菜的香气,听见小孩与父母的嬉闹,灯光映照的窗扉,在寂寥的夜幕里疏落地连绵,连绵地坠入了头顶那片黯淡的穹窿,成了星星。3v6zp4
陈清默默地走在前面,女孩静静地跟在后面,努力地使每一步都踩在蓝色的地砖上,不偏不倚。3v6zp1
快至花期,从隔壁院墙里探出的广玉兰的枝梢上,缀结着小小的白苞。3v6zp
陈清在巷子的这一头驻足,指着远处霓虹扑朔的街道:“从那边出去就是大路了。这个点,很容易打到车。”3v6zp
关宁宁站在路灯投落的斑驳光影里,身影如浮萍般孑然无依。3v6zp1
“我也不知道……”关宁宁被那忽然扑面而来的愁绪,压得喘不过气。3v6zp
老旧路熹微的光亮,在那片茂密的翠绿的罅隙间,忽明忽暗地颤抖。3v6zp
那是一只不知打哪来的飞蛾,固执地冲击着白炽灯的玻璃灯罩,发出金属薄片落地一般,尖细而空灵的声响。3v6zp5
“但我知道,如果在这里让你走掉,就会再一次的前功尽弃。”3v6zp3
关宁宁看着他,深吸一口气道:“你会继续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说的对吗?”3v6zp
“就像上次那样,即使我向你传递了纸条,尝试与你进行了对话,但你转头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佯装无事发生,继续保持那种一成不变到让人气馁的距离感。”关宁宁有些苦涩地笑出来,“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五个月以来,你究竟是真的没能认出我来,还是故意把我晾在一边,好看着我在不能自已的猜疑和犹豫之间出糗……”3v6zp
陈清无法理直气壮地回应这个问题,因为哪怕一丁点的谎言,也会亵渎这份真情实感。他只得沉声道:“我没有这样想过。”3v6zp
“我知道,可能你只是没把那座凉亭下发生的事放在心上,由于畏惧人言,我不敢贸然来向你求证,而且也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3v6zp
保持沉默是对的,陈清心想。如今的社会舆论,总是对受害者严苛,对加害者宽容,所谓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便是对这个扭曲现象最讽刺的诠释,尤其对重视清誉的女性来说,理当对此存有戒心。3v6zp
关宁宁用轻细的声音继续说着:“你大概早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我心里觉得就此相安无事也不坏,所以就慢慢地放下了……但发生在四月初的这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3v6zp
“我无意从高二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些从高三年级传下来的内幕,通过这些零零散散的线索,我拼凑出了一个与表面所见的截然不同的故事,一个不会使任何人受伤的故事。是它消除了我心底的偏见,让我鼓起勇气正视你。”3v6zp2
陈清叹了口气,说:“你既然知道事情的原委,就更不该对我抱有高看一眼的心态。我只当是不巧撞见了一个麻烦,全然是被迫的行动,我更不想为此背负无谓的心理负担,所以才无奈斡旋,最后采用那种方式去解决。”3v6zp
“所以就像我说的一样,你的生活方式,就是为了履行某种义务,对义务以外的东西,你一概视而不见?”关宁宁追问。3v6zp
不用关宁宁来提醒,他很清楚,自己心间那团与日膨胀的郁结,源自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抵触与抗拒。它是一种不带刺的、温和的斥力,以不伤害任何接触者的前提,谨小慎微地捍卫着深埋心底的象牙塔——它的锐利,在父亲逝世之后,那些不断逼迫自己尽早成熟起来的日子里,一点点地磨平了,圆滑了。3v6zp2
他如今所有的自尊和虚荣,都渗透进这种没有棱角的冷漠里。3v6zp
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人,经历什么样的事,它那被打磨光滑的表面,都不再轻易地留下痕迹。3v6zp
“请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寡廉鲜耻的女孩,”关宁宁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其实并没有自己装出来的那么从容,四月初递给你的那张纸条,凝聚了我在此前五个月里不断被挫败、又不断重拾起来的全部勇气。”3v6zp
“但因为你的又一次漠视,这口气一度泄底,如果不是你为了饭团主动来向我搭话,我可能再也没勇气接近你,更不会有机会来到你的家里,接触到这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你……”3v6zp
“现在我们扯平了,互不相欠,或许就此过后,再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3v6zp
“所以拜托了,趁我胸中的勇气还没有完全消散,请听我说……”3v6zp1
关宁宁胸中气竭,说到最后一度失声。但就像头顶那只不断撞击白炽灯的飞蛾一样,它跌落下来,又挣扎着升起,在耗尽全部的气力前,不会停下。3v6zp
她的面颊一片惨白,看不到半点血色,双手紧攥着袖角,仿佛鼓足所有的勇气,去对抗自己的怯懦和羞耻心。3v6zp
路灯下单薄的身影,似无根浮萍,在无声的惊涛里努力自持。3v6zp1
那清脆而纤细,仿佛注定是徒劳一般的撼动声,在十年后的高中同窗会上,被贺争鸣随着歌声、用筷子敲击玻璃酒杯伴奏的方式,无比近似地还原了出来。3v6zp
在一众同窗好友的欢呼雀跃之中,如今已是某化妆品牌大区销售经理的原三级跳运动员谢涛,一曲唱罢,谢幕下场。3v6zp3
坐在他对面的陈清,嘴角泛起笑意,毫无抵触地融入进了这片欢腾的气氛里。3v6zp
两人举起酒杯,清脆的一碰。陈清依然很节制,只是呷了一口,贺争鸣则一口气差不多干掉了半扎。3v6zp
贺争鸣打了个夸张的酒嗝,胸脯一鼓,白衬衫上的纽扣仿佛发出凄厉的哀鸣。他一抹嘴巴上的浮沫,说:“诶,真是没想到啊,你跟关宁宁居然有这么一段开端呢。像她那种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可能面子上装得比较淡定,其实胆子比猫还小,也就你能把人家给逼成那样……”3v6zp8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陈清回想起那天晚上,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无论是那个孑然无依的女孩,还是那条街,那盏路灯,皆如一张失焦的泛黄老照片,缺乏真实感。3v6zp
“快快快,就别卖关子了,她到底说了啥?”已经结婚成家,在两个月前正式晋升为准爸爸的贺争鸣,还是改不了上学时的无聊劲儿,嗅到八卦的味道,就屁颠屁颠地追过来了。3v6zp
“就这?”贺争鸣充满期待的脸庞,顿时垮了下来,在下巴上堆起层层叠叠的脂肪,“哎,不过也对,按那大小姐的性格,你不给她一个正式道谢的机会,她估计能把自己给憋死。”3v6zp
其实还有第二句话,他不曾,也不打算对任何人讲。3v6zp1
因为后来,有关这个女孩的很多记忆,都是由那一句话发端而来。3v6zp13
酒杯里的浮沫散开了,琥珀色的啤酒里,静静倒映出寿司店悬顶的吊灯。3v6zp3
他凝视着啤酒里的倒影,一如那盏在泛黄的旧照片里,朦胧失焦的路灯。思绪随之倒带。3v6zp
“我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人和你的生活。”3v6zp8
站在路灯下的女孩儿如是说。3v6z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