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贺争鸣在十年后的同窗会上所说的那样，彼时懵懂与欢闹交织的岁月里，悸动是一道了无头绪的晦涩繁结，它是许许多多意象的暧昧复合——夏季的雷雨，池塘里的涟漪，晨曦与薄雾缱绻的清早街道。千百人，有千百种不同的感受，因此可以说，它原本就应当是模棱两可的。越索求，越不可捉摸。3uYSg14
处在那个万物浮躁的春夏之交，即使是比周围同龄人更早熟的陈清，亦不免陷入彷徨。3uYSg
令他困扰的根源，无疑是关宁宁那晚在路灯下坦露心迹的一席话。那番话，从根本上动摇了他。3uYSg
就像关宁宁所说的那样，他视人际关系为一种义务，一种将自身在社会中锚定的凭依，如无必要，不与任何人过分深交。不过，凡事无绝对，生活里有时也会遇到像许一帆这样各方面都很投契的益友，或者如贺争鸣这般没脸没皮的自来熟。3uYSg
但益友也好，狐朋也罢，这种事一旦上升到异性之间的交往，立马就变得错综复杂起来。3uYSg
这句话到底包含了怎样的意义，陈清数次想要直接向其本人确认，却都被巧妙的避开了。3uYSg
从那天过后，关宁宁像是患上了间歇性失忆症似的，每逢陈清找她对峙，便支支吾吾，蒙混过关。等她来搭话了，陈清稍有怠慢，她又百般委屈起来，搞得陈清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里外不是人。3uYSg5
如此这般，虽掺着一点别扭的感觉，两人在学校里的交流还是慢慢多了起来，逐渐像普通同桌一样，遇到不懂的课题，会互相讨教，闲暇时也能聊聊学业以外的话题。3uYSg
英语课放映电影的时候，教室关了灯，四下黑漆漆的，关宁宁便也混迹在开小差的群众里，用原子笔戳他胳膊：“嗳，听我说嘛，上周末我和家里人去看了我弟弟那所初中的篮球赛，对手那个队伍里，有个初中生投球好准哦，百发百中那样。”3uYSg
荧幕反射的光在陈清脸上闪烁。他一只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回道：“了不起喔，一场比赛能拿几百分，可以去打美职篮了。”3uYSg1
“美索不达米亚专职编织竹篮子的人。”3uYSg1
“不开玩笑的讲，他们那场球输得很惨。”关宁宁认真地说。3uYSg
“对嘛，毕竟对面有个凭一己之力拿几百分的怪物在。”3uYSg
“我弟弟那晚回家，气得饭都吃不下，隔天一大早就跑出去练球了。”3uYSg
“你弟弟是篮球队的？”陈清问。他印象里，那日在关家见到的小号姜大卫，身板纤弱得像个女孩儿，怎么看也不像能经受得住高强度身体对抗的样子。3uYSg
“对啊，”关宁宁说，“可我不明白，不就是一个把球放进框里的游戏么，为什么让男生们那么痴迷呢？”3uYSg5
这个时候，前桌的女版肉山吴秋月扭着桶子腰转过身，把一团废纸扔在陈清桌上，“帮我丢下，谢了。”3uYSg1
这种传递垃圾，交由最后一排的同学扔进垃圾桶的事情，时有发生。3uYSg
但后桌的许一帆已经伴着英语电影催眠的配乐酣然入梦了。3uYSg
于是陈清把废纸拿在手里，用力一握，攥成紧实的一坨。信手一抛，纸团飞出。3uYSg
“大概这就是天性使然吧。”他对一脸惊讶的同桌大小姐说。3uYSg
陈清注意到，这位大小姐怀着一种类似于补偿、或者说平衡的心态，三不五时地向他提及家事，好像彼此都要了解对方一样多，才算公平似的。在这种奇怪的补偿心理的推波助澜下，陈清对关家大宅里的日常诸事，慢慢建立起了一个大致的轮廓。3uYSg
关宁宁的父亲是位外贸商人，属于乘改革开放之便赚到第一桶金的典型的发家套路，而关母不仅是中国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娘家貌似还是佛山市首屈一指的木材供应商，这段姻缘完全可说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了。3uYSg2
有这么一对强人父母，关家的三个孩子却多少有点参差不齐的味道。关宁宁的大哥，也就是那日看到的大号姜大卫，作为家中长子，对继承家业百般抗拒，大学毕业后转投了艺术行业，玩起了摄影，全世界到处采景，一年到头不着家。3uYSg
老二关宁宁，人倒是乖巧，听父母的话，学习也不能说不用功，奈何不是念书的料，自从有次给她讲几何大题讲到几乎吐血，陈清就再不对她的潜在学力心存幻想。反正凭她的家境，也不需要她在这条千万人拥堵的人生赛道上奋力跋涉。3uYSg4
至于关宁宁那集万千宠爱和期待于一身的小弟，从小就肩负起了不靠谱的老哥老姐撂下的继承人重担，热爱运动，品学兼优，堪称教科书式的精英富二代。3uYSg
每天晚上十点过后，家庭作业做得七七八八了，他的爱立信翻盖手机便以两分钟一次的频率震动起来，打开来，内容多是这等家长里短的闲聊。陈清甚至怀疑，她在聊天里夹带这些逾越普通同学范畴的私事，完全是故意为之。3uYSg4
这种被束缚的烦闷感，与日俱增。3uYSg2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转眼已经立夏，温暖宜人的日照逐渐变得毒辣起来，每周两节的体育课，成了在太阳下曝晒的酷刑时刻。3uYSg3
离下课还剩十分钟的时候，体育老师宣布提前解散，烈日下的整齐队列顿时一哄而散。3uYSg
陈清口干得厉害，遂脱离了前往树荫纳凉的大部队，独自回了教室喝水。3uYSg
因患夏季感冒而独自留在教室里的关宁宁，从满篇批红的试卷里拔出来，望向走进教室的陈清：“咦，你们提前解散了吗？”3uYSg
他用食指和中指勾住衣领，松了松，捂在衣服里的热气一股脑地蹿了出来，埋下头，后颈直冒烟。稍微擦了下汗，他拔开运动水壶的壶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豪饮起来。3uYSg
余光之中，关宁宁玲珑而悬直的鼻子，红红的，她咬着原子笔，认真地审视着试卷，苦恼得快将眉毛挤成一道儿了。3uYSg
“你月考到底是怎么考到第十九名的，我特别好奇。”陈清不带任何歧义地问道。3uYSg
陈清又喝了一口水，放下水壶，身子稍稍往左倾斜，瞥了眼关宁宁张开手臂捂起来的卷子。3uYSg
高一四班的数学考试试卷，历来是当天评讲，当天改完上交，从无例外。3uYSg
“可以啊，”陈清淡然地点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3uYSg
关宁宁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脸颊上那两抹不健康的红晕，肉眼可见地蔓延开来。3uYSg2
她腾的一下，抱着试卷和文具从座位上起立，“我，我去问老师……”3uYSg
陈清这次不会让她逃掉，提高声音道：“你那晚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3uYSg
天花板上的吊扇慢悠悠地旋转，翻动课桌上的书卷，哗啦啦的响。3uYSg
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水泥篮球场上的喧哗，隔壁班级老师用教尺拍打黑板的声响，此起彼伏地传入耳畔。3uYSg
“就是字面意思啊……”关宁宁瓮声瓮气地答道，坐了下来。3uYSg
陈清看着她绯红的侧颜，心想这位大小姐确如其言，传递纸条，借着帮忙的名义加好友，以及那晚在路灯下的大胆发言，无一不是意气用事的后果。如今这口气消散了，羞耻心再度占据了上风，她也不禁打起了退堂鼓。3uYSg
陈清稍候片刻，以毫无波澜的平静口吻问：“那就是说，要让我当你男朋友的意思？”3uYSg7
关宁宁更加用力地摇头，天然微卷的长发随之摆荡。3uYSg1
陈清叹了口气，说：“明明那个晚上把我驳得哑口无言，现在却又一副想草草了事的样子，真搞不懂你。”3uYSg2
“陈同学才是，”关宁宁不满地嘟囔道，“没想到在摘掉那层义务感的友善面具之后，你居然是这种咄咄逼人的性格。”3uYSg
“因为我讨厌不清不楚的关系，”陈清直言不讳，“如果你只把我当作值得一交的朋友，那么我就会用等价于此的态度来对待你。而如果你想要更进一步……”3uYSg1
他稍作停顿。在这一拍的静默中，传来关宁宁明显加重的吸气声。3uYSg
“如果是更进一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回答。”3uYSg4
隔壁班的教室门“咚”的一声撞在墙上，紧接着学生们鱼贯而出，原本静悄悄的走廊，立时人声鼎沸。3uYSg
高一四班的学生陆续地返回了教室，人来人往，吵吵闹闹，不受打搅的谈话氛围也一去不返。3uYSg
“宁宁，去小卖部买水不？”几个准备结伴外出的女生，站在讲台上呼喊。3uYSg
“哦，就来……”关宁宁迟疑了下，还是放下了手里的笔，起身离座，跟着朋友们走出了教室。3uYSg
陈清让绷直的身体倒向座椅靠背，慢慢地放松下来，脑海里盘桓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3uYSg
这个时候，满头大汗的贺小胖跑过来招呼他，拉他一道去有空调的小卖部消暑。3uYSg
陈清顺手拿起邻桌那张满是批红的试卷，冲他晃了晃。3uYSg2
陈清本以为，在这个周五下午发生的一切，都会被随之而来的休息日不留痕迹地抹去。3uYSg
事实证明，即使是打起了退堂鼓的大小姐，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倔强地作出回应。3uYSg
周一上学，当她走进教室时，班里响起了零零星星的轻呼声，男生们迅速把脸藏进课本交头接耳，显得无比亢奋。3uYSg
等她入座了，陈清不经意地一瞥，才对这阵躁动恍然顿悟。3uYSg
原来关宁宁把一直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扎成了一束清爽的高马尾，原本就白皙小巧的脸蛋，被垂落鬓角的两撇细发，衬托得愈加精致了。3uYSg
当天晚上，关宁宁的聊天框只在半夜十一钟震动了一次。3uYSg
撇嘴/pz3uYSg4
星期二，关宁宁就让心血来潮的马尾流泻下来，变成了双股辫，在后颈处盘成一个漂亮的结。3uYSg
星期三，刘海中分，露出白净而饱满的额头。3uYSg1
星期五……3uYSg12
星期五，关宁宁因为连日以来的花俏装扮，被班主任张红燕叫去办公室训话，勒令其整肃仪容仪表。3uYSg1
教室里的照明灯相继熄灭，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中，同学们纷纷放下笔，合上书，埋头趴在课桌上。3uYSg1
这是午后的小憩时间，目的是为下午的课程养精蓄锐，一般来说是十五到二十分钟。倘若有科任老师来占用午自习讲课，小憩的时间便大概率会被取缔，直接无缝衔接到下午的第一堂课。3uYSg
时值五月中旬，间逢骤雨，天气变得又湿又热，午后无风，拉上了灯芯绒窗帘的教室，闷得像个蒸笼。3uYSg
已然开到最高档的吊扇，依旧摇摇晃晃，有气无力地旋转着，一副无心消暑的消极作态。汗腺发达的人，只好拿作业本充作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手动降温。3uYSg
陈清左脸枕着胳膊，面朝教室门口的方向，趴了没两分钟，汗水已经把他的脸颊和小臂浸得湿漉漉的，黏黏的，很不舒服。3uYSg
他支起面颊，从放在桌角的抽纸盒里，抽了张卫生纸，揩了揩汗，旋又换了朝向趴下来。3uYSg1
陈清不知道她是一直面朝着这边，还是同自己一样，只是偶然所致。3uYSg
五月的艳阳，被厚厚的灯芯绒窗帘抵消了大半，渗进来的，宛如揉碎了的金色沙砾，与飘浮的尘埃一道，静静地沉降下来。3uYSg
也许是酷暑使人犯懒，也许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交织的目光像是被不可见的丝线牵连着，谁也不肯率先挪开。3uYSg4
自然蓬松而微卷的头发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右耳，软骨轮廓精美，那饱满的弧度里，泛着玉器般的洁净光泽。3uYSg1
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脸庞正被人细细地端详着，少女的瞳孔微微一缩，但毅然没有躲闪。3uYSg
陈清稍微把脸转过去一些，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嘴唇，然后用唇语般细微的声音说了一句。3uYSg
过了一会儿，陈清缓缓抽出了左手，只留右臂垫在脑袋下面。3uYSg
关宁宁看着他在课桌下对自己摊开来的手掌，露出了疑惑的眼神。3uYSg
陈清想要用这种方式，来验证她一直避而不谈的那个问题的答案。3uYSg
她本可以拒绝，但在那双沉静眼眸的注视下，她又不想退怯。3uYSg
两种矛盾的心绪盘旋纠结，等回过神来，对方的温度已经传遍她的右掌，直至指尖。3uYSg
陈清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翘起小指，分开她的小指与无名指，然后一点点深入那间隙。接着是无名指。中指。食指。3uYSg2
二十秒。3uYSg9
半分钟过去了。关宁宁的眼睛，一次也不曾躲闪，始终与他四目相对。3uYSg
陈清终于放弃了。他快速从这场十指交扣的博弈中退了出来，抽回左手，然后把脸转了过去。3uYSg
就在他把头扭过去的瞬间，关宁宁再也绷不住，额头抵着课桌，双手抚胸，颤抖地呼出一口好长好长的气，脸颊到耳根一下子全红透了。3uYSg2
反观另一边，陈清并不知道，他或许只要多等上十秒，他的对手就将丢盔卸甲，一败涂地。3uYSg
枕着右臂的脸颊，此刻正悄然散发着比刚才更炙热的温度。3uYSg3
课桌下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似要攥住自掌间流失的那丝温热而柔软的触感。3uYSg
陈清意识到他高估了自己，牵同龄女生的手，果然跟牵老妈的手是两回事来着……3uYSg
就这样吧。3uYSg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