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围的体育特长生不同，赵明美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跑步。kXQiy7
有的体育特长生是因为文化课太差，无奈另谋出路，有的是因为专长在此，志在成为国家级运动员。在这个达百人规模的团体里，尽管从事的项目天差地别，但不论田径也好，球类运动也好，每个投身其中的人，心底似乎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kXQiy
但赵明美从未希冀从跑步当中获得什么，因为她开始跑步，是一件非常自然而然的事。kXQiy
小学五年级转校后，她跟随母亲去到了一个全新而陌生的环境。适逢家庭变故，赵明美一度惧于与外界接触，性格也变得十分内向，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始终无法融入新学校，新班级。次年六月，事情迎来了转机，由于她在期末体测中的抢眼表现，引起了体育老师的注意，于是在升上六年级后，她被学校纳入了全市中小学体育运动会男女混合五十米接力跑的大名单，且肩负着第一棒领跑的重任。kXQiy
随校获得市小运动会五十米混合接力赛冠军，大概便是她与跑步结下不解之缘的契机。kXQiy
同学的拥戴，老师的称赞，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奖牌，让赵明美第一次从家庭之外的地方收获到认同感。这份受人期待的喜悦，以及想要从压抑的家庭氛围里挣脱出来的心情，成为她开始跑步的初衷。kXQiy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断地奔跑，跑步也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kXQiy
跑步不单单是一种竞技，对她而言，更是一种回归自我的手段。kXQiy
生活如同如复一日旋转的陀螺。沉重繁琐的课业，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纷扰，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人被各种各样的引力攫住、牵绊，唯有在跑步时，愁闷与苦恼追不上她，破开风阻的脚步，甩掉所有包袱一般的轻盈矫健。kXQiy
跑步本身是枯燥的，是机械式的重复运动。但正因其本质是如此的简单纯粹，人才能毫无顾虑地沉浸其中。kXQiy
肺的舒张，心脏的泵动，伴随胸腔每一次竭力的扩张、收缩，耳际旋荡着急促而均匀的呼吸声，周身在袭掠而来的风里反复的加热、冷却，遍体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汗毛，仿佛都在附和这不可思议的律动。思绪随着飞驰的脚步信马由缰，复而又彻底地放空，像是拧一块湿海绵，挤出水分，渗入空气，胸中一片清爽快意。kXQiy
在这一刻，那只回旋镖是握在手里的，它全情回应着自我的感受，除此以外，彼之所见、所闻、所感，统统如烟逝去。kXQiy
当停下脚步，疲惫和酸胀感袭来，又使人如坠云端，脚无踏地的实感，轻飘飘的，大脑也像没把门似的倾倒一空，无忧无愁，很惬意。kXQiy1
到了五月末，晨练结束时，天已大亮。赵明美很喜欢这个季节的天气，夜里下过雨，翌日不冷，也不太热，聆听从教学楼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悠闲地做着运动后的拉伸，让汗水自然风干，不必担心受凉感冒。kXQiy
集合哨响起的时候，教学楼那边已经奏起了第一堂课的预备铃。kXQiy
各个年级的田径生，稀稀拉拉地从操场各处跑来，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下列队。kXQiy
带队的教练大致点评了下最近的训练状况，点名表扬了几个，剩下的多数人则一律是严加申斥，话里话外都是劝退的意思。当然，劝退是假，激将是真，只要不是表现太差，或自己有意退出，教练一概还是能关照则关照。kXQiy
接下来，教练又提了一嘴下个月比赛的事，敦促队员们专注训练，提高成绩。然后拍了拍手，宣布解散。kXQiy
赵明美和同班的田径生有说有笑，正要结伴一起返回教学楼，教练突然叫住她：“赵明美，你来一下。”kXQiy
赵明美抹汗的动作一僵，看看身旁突然讳莫如深的同伴们，旋即把毛巾搭在后颈上，一路小跑着去到教练身边。kXQiy
“嗯，来，过来这边，”教练带着她来到体育馆外的梧桐树下，将夹在垫纸板上的一张成绩记录表给她看，“赵明美，这是你最近这两周的训练成绩，你看一下。昨天下午测的那次，已经掉回一分零七秒了，能跟我说说，你这是什么情况吗？”kXQiy
赵明美盯着成绩记录表看了一会儿，蹙起眉头，低低地说：“我没有偷懒。”kXQiy
“我没说你偷懒，”教练摇摇头，“我带了这么多届学生了，谁是认真想练，谁是敷衍了事，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你这样下去确实不行，得自己想办法抓紧调整，明白吗？”kXQiy
教练看着记录表，沉吟了一会儿，“如果接下去还是看不到起色的话……”kXQiy
“我会努力的，”赵明美急忙道，“很快就能调整好的，一定！”kXQiy
教练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你会错意了。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才念高一，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大可以换个项目试试嘛。”kXQiy
“嗯，你也别害怕，你们这些高中生本来就还在成长期，每个人的身体条件所适应的项目也是不一样的。根据我的观察，赵明美你的耐力其实相当优秀，可能是打小就在跑的缘故，跑姿也比一般人标准，如果你的个子不再继续长高的话，维持这个身体水准，进行长期的充分的耐力锻炼，我相信万米赛道上你一定能会有更出色的发挥。”kXQiy
那个早上，赵明美一节课都没听进去，教练说的话不停地在脑子里回荡。kXQiy
五千米，一万米，乃至马拉松，这都是她未曾涉足过的领域。虽然平时出门夜跑，常常也会一鼓作气跑上几公里，甚至十公里，但从未以比赛的标准去跑过。她不敢想象一旦更换了主攻项目，随之而来的变化将给她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kXQiy
午饭时间陪朋友们去逛学校附近新开的礼品店，她也是在货架下面茫然地徘徊，心不在焉。kXQiy
“明美啊，听说你早上被田径队的教练留下来训话了？”李蕾拿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偶，从前面的货架下探出头来。kXQiy
听闻此言，小伙伴们纷纷如地鼠一般，从各个方向冒出头来。kXQiy
“哦，没事儿，”赵明美若无其事地轻笑一下，“说我最近状态不大好，叫我抓紧调整来着。”kXQiy
“是应付期中考试的缘故吧，我看你这回名次上升了不少呢。”李蕾说。kXQiy
“还被龚老头儿着重表扬了，前途可期啊。”卿爽补充。龚老头儿是高一四班的物理老师。kXQiy
女生们进店逛了一圈，一饱眼福后便乘兴而去，把翘首以盼的收营员晾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走出了礼品店。kXQiy
赵明美本来也要跟着出去，但从靠窗的货架间经过时，某样稀奇的小玩意儿抓住了她的眼球。kXQiy
“不至于吧……”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硬逼着自己扭头往外走。可走出去没两步，她又忍不住倒回来，咬着嘴唇，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那小玩意儿从货架上抓下来，拿去收银台付了账，连包装盒都省了，只套了层塑料薄膜，让店员用彩带随便扎了个结，直接揣进衣服兜里走人。kXQiy
下午的课照样上得迷迷糊糊，时间一晃，就到了放学的时候。kXQiy
班里的同学都在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田径生们则脱掉了校服，换上了跑鞋，携手奔赴另一片战场继续奋斗。kXQiy
“老赵，走了喂。”何亮一边很没羞耻地把短裤提到了裆部，屁股都露出半截来，一边招呼赵明美去操场集合。kXQiy
“啥，你居然想翘训练，同胞们你们答应吗……诶诶，什么情况，胳膊肘往外拐啊！”何亮话还没说完，就被同班的其他体育生合力拖走了。kXQiy
练三级跳的谢涛临出门时，抛来一个我们懂你的搞怪眼神，弄得赵明美煞是无语。kXQiy
她知道这多半是因为早上被教练留下来的事情，让他们误会了。毕竟这个学期以来，已经有好几名高二的田径生或主动或被动的离队了。kXQiy
坐在教室靠窗一列的赵明美，忍不住朝右边瞥了一眼，刚要从座位上起身，一个浑圆的身影蹦蹦跳跳地闯进视野里。kXQiy
“啊？”受邀者却是一头问号，语气颓丧，“搞什么啊，我要回家吃饭的。”kXQiy
“靠，过生日哪有回家吃饭的，走走走，我请你吃新光路那边新开的自助。”kXQiy
“呃，突然有点恶心是怎么回事……”kXQiy1
“不赏脸绝交了啊！真绝交了啊！喂，你还真就走了啊……”kXQiy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人纠缠拉锯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教室的后门。kXQiy2
教学楼的走廊里，回荡着理查德·克莱德曼悠扬的琴曲。kXQiy
赵明美面对空荡荡的教室，呆坐了片刻，有些气馁地提上书包，走出了教室。kXQiy1
由于早上的事，教练主张她今日不宜再练，因此赵明美难得一次在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离校。kXQiy
约莫是自尊心在作祟，她不想被田径队的人看到提前离校，所以特地绕了远路，从教学楼西面的侧门出来，沿着多媒体大楼与学生宿舍之间的小径，脚步轻快地迈向学校大门。kXQiy1
从学校大门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丁字路口等候的赵国伟。kXQiy
赵国伟站在一辆七成新的捷达轿车门边，西装革履，微笑着冲她招手。kXQiy
赵明美脸颊一热，左右看看，确定附近没有认识的同学，才慢吞吞地挪步过去。kXQiy
赵国伟瘦削的面庞上，浮现出几道深邃的笑纹：“瞧你说的，当爸的来接自己女儿放学，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上车吧。”kXQiy
赵明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kXQiy
见女儿上了车，赵国伟表现得更加殷勤，从后座拿来饮料和零食，还特地说明都是低热量的健康零食。赵明美则食不知味地嚼着从没见过的进口零嘴，用眼角偷偷打量起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kXQiy2
从前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几面的父亲，近来却开始频繁造访她的生活。赵明美起初自然是心存芥蒂，百般的不情愿，可见着赵国伟的气色一天天转好，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每次见面也总在谈论工作，谈论未来的计划安排，她又不忍打击这个男人好不容易攒聚起来的自信心，便逐渐听之任之了。kXQiy1
她心底已经接受了父母离异的事实，就算双方最终不能复合，她也还是希望赵国伟能过上安宁的日子。kXQiy
“去接妈妈？”等汽车驶出狭长的和平路，并入川流不息的二环路，赵明美冷不丁地开口道。kXQiy
赵国伟尴尬地笑了笑，“你妈妈她……现在可能还不想见我，等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kXQiy1
赵明美沉默了两秒钟，说道：“我如果要改特长项目，你觉得怎么样？”kXQiy
“挺好啊，挺好。”赵国伟呵呵地笑，嘴角的弧度似乎永远不会被抹平，“你就爱这个嘛。跑什么项目都行，我百分百支持。以后跑得好了，拿国家级资格证，参加国际大赛去，给你老爸好好地长长脸。”kXQiy1
受到这番鼓励，赵明美却开心不起来。她试着挤出点笑容，却失败了，只得默默地转过脸，望向窗外。kXQiy
父女俩去了顺江路那家光顾了十几年的饺子店，尝着熟悉的味道，聊着熟悉的家常，表面上相安无事，心底却是五味杂陈。kXQiy2
赵国伟开车把她送回到小区外面的巷子口，此时刚过七点一刻，天空还漾着一抹潮红，路灯却已经亮了起来。kXQiy
告别了父亲，顺便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赵明美怀着半是雀跃半是忐忑的复杂心情，转头扎进了幽邃的小巷间。kXQiy
脚底穿着跑鞋，在平坦的小路上走着走着，时而忍不住抬起后脚跟，脚尖着地，作势就地开跑一般。只要一想到稍后的夜跑，想到那种孤独的安宁，交缠不清的心绪似乎也随之轻快地开解，有了条理。走在路上，接连做了两组高抬腿的动作，背部微微发热，身体愈发地轻盈起来，隔壁交通局大院里的秋田犬莫名其妙地歪头望着她，似对人类千奇百怪的走姿收获了新的理解。kXQiy
然而快要走到无线电厂宿舍的大门口时，这种跃跃欲试的躁动感，仿佛被一盆冰水泼头而下似的，瞬间浇灭了。kXQiy
只见陈清两手插兜，倚着路旁的电线杆，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病痛痊愈的饭团则以狗绳为半径，在它老哥身旁兴冲冲地打转。kXQiy
“哦，回来这么早，”看到赵明美，他漫不经心地直起身来，“还以为你今天又得训练到天黑。”kXQiy
“今天没训练，”赵明美干脆地回道，“你在这儿站着干嘛？”kXQiy
赵明美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便稀里糊涂地伸手接住了。kXQiy
等摊开手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用包装纸裹住的纸杯蛋糕。kXQiy
“就别嫌弃了，今天我自己都没蛋糕吃。”陈清说道。kXQiy1
赵明美恍然醒悟。原来陈清说的是小学四年级期末，两家人行将分别之际，恰好赶不上他的生日宴会了，自己因为吃不上蛋糕而大发脾气的事。kXQiy1
“这次就算你把欠我的补上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纸杯蛋糕，大人有大量地宣布道，“等过阵子我生日，请你吃草莓的。”kXQiy
“草莓归我，奶油归你。就这样。”陈清也毫不客气，随后拽了拽狗绳，招呼弟弟道：“走了饭团，找姐姐去了。”kXQiy1
“这个？”陈清把挂在右手手腕上的塑料口袋提起来，“我妈拿中草药熬的猪肝碎，叫我拿给关宁宁。没听你妈说吗，前阵子饭团病了，找她家的狗抽了一百多毫升的血，才救了险。我妈就一直惦记着人家的狗亏了血，这都过了一个月了，还要折腾。”kXQiy
“……你们晚上经常在外头碰面？”kXQiy4
“经常倒说不上，一般周二周三带着饭团去老文化宫遛弯时总能碰见。”kXQiy
陈清想说碰巧，但转念一想，好像每逢周二周三去遛弯，都必定会碰见关宁宁和她的大金毛。kXQiy5
赵明美右手探进上衣口袋，却像陷进泥淖一般，迟迟拔不出来，手指一点点地蜷紧，捏着礼品店的塑料包装膜哗哗作响。kXQiy
“忘说生日快乐了。”她抱歉似的耸了耸肩，露出笑容。kXQiy3
“行了吧，谁跟你计较这个。”陈清哼了一声，牵着饭团，头也不回地走远了。kXQiy
赵明美站在路边上，目送他们走出老远，才转身走进无线电厂宿舍的大门。kXQiy
剥掉了纸杯蛋糕的包装纸，丢进大门边的垃圾收容箱，边吃边朝三单元的大楼走。她毫无淑女自觉地大口大口地吃，恨不得直接全部塞进嘴里，腮帮鼓得像河豚似的，费劲巴拉地嚼了老半天，走到三单元楼下时，才终于咽了下去。kXQiy
她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kXQiy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