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医院在街道办后面那条小街上,离菜市场很近,沿街的门脸也大都是卖生鲜蔬果、杂货五金,到了夜里十点,基本都关门打烊了,街上静悄悄的。社区医院那栋只有三层高的综合大楼,就栖身于这陋巷之间,老式的推拉玻璃门开着一扇,冷幽幽的蓝光像地毯一样铺到台阶下。f1C8Y1
社区医院的常规营业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晚上七点,规模不比大医院,便民为主,每天当值的医生也就六七人,有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有退休返聘、看诊经验丰富的老大夫,附近居民平日里有个什么小病小痛,嫌跑大医院麻烦,一般都来这里看诊。脱掉白大褂,摘了听诊器,平时可能就是在花园里遛鸟的闲散大爷,往来的俱是街坊邻里,也不涉及什么生死人伦的刻薄命题,医患关系处得融洽。f1C8Y
“这不是老徐的宝贝儿子吗,有事儿?”一个三十岁出头模样的女人,推开玻璃窗,探出头来。f1C8Y
“是王姐啊,”陈清带着点庆幸的口吻。老熟人了,护理水平在街坊邻里间也是有口皆碑。“切水果,不小心把手给划了。”f1C8Y
“哎哟,这怎么弄的!”被称作王姐的中年护士发出惊呼,“来来来,跟我进来。”f1C8Y
做事雷厉风行的王姐从玻璃窗后一闪而逝。陈清往医务室走去,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的赵明美嘀咕道:“才走了五年,王姐就不认识人了。”f1C8Y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陈清边说边用手在腰线上比划一下,“你走的那会儿充其量就是根葱苗,现在青的青,白的白,谁能认得出你来?”f1C8Y
“这不是夸你长得白吗?”f1C8Y2
“……啊?”赵明美有点迷糊,将信将疑地摸着富于胶原蛋白的脸颊,长长地“喔”了一声。f1C8Y
看着一清二白,咬开又呛又辣。陈清默默在心底补完这明褒暗贬的后半句。f1C8Y3
两人进了医护室,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扑鼻而来。王姐指了指桌边的椅子,让陈清坐下,自己转身去取医药用品。f1C8Y
陈清把浸得一片红一片白的毛巾拿开,将左手搁在台子上。f1C8Y
“血已经不流了嘛,”王姐快速地看了一眼,“口子长,幸好划得不深,手腕这里的切口要是再偏那么几厘米,就有你好受的了。”f1C8Y
陈清感到后背被顶了一下。这一下动作虽轻,却似带着浓浓的怨气。f1C8Y8
他不理闹脾气的青梅,笑着对王姐说:“总之麻烦您了。”f1C8Y2
“不麻烦,你这血都差不多止住了,把创口清理干净,用碘伏消消毒,缝合一下就好。”f1C8Y
都说护士要求耐心细致,王姐却是个爽直性格,处理问题从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论谁来了都概莫能外。f1C8Y
王姐用浸了碘伏的消毒棉签,沿着伤口慢慢的涂抹,说道:“我记着你小时候有一回,也是这么晚了,哭着喊着找上门,举着手说,王姐姐我的指甲盖没了……”f1C8Y
“噢,对对,是成天跟你形影不离那毛丫头,皮得没边儿。”f1C8Y
“是挺皮的,”陈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学骑自行车,摔了一跤,把大拇指指甲盖整个儿都给磕掉了,居然一点没感觉,都快回家了才发现。最神奇的是,指甲那一片血肉模糊,她妈妈误以为指甲盖还在,就毛毛躁躁地直接上酒精去擦,啧,那叫得,怎一个惨字了得……过来社区医院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嚎。”f1C8Y3
“哈哈,是了是了,有这么回事,你一说我全想起来了。”f1C8Y
王姐被勾起往昔的有趣回忆,笑得乐不可支,陈清也忍受着后背肉被狠狠一拧的痛楚,佯装淡定地陪她说笑。f1C8Y
清洁消毒干燥一系列前置工序完毕后,王姐敛起玩笑之色,双手操持起镊子和钳子,专心致志地为他缝合伤口。f1C8Y
陈清并不觉得多疼,但翻开的皮肉一点点蜷闭的画面,令他有种生理上的不适感。f1C8Y
“觉得不舒服就看看别处,”王姐柔声说,“跟你一道来的姑娘,不比这养眼得多?”f1C8Y
约莫是忍受不了熟人叙旧带来的排挤感,赵明美自觉离得远远的,在药品柜边上悠哉踱步,这会儿目光被一具遍体扎满了针的假人吸引,顾自琢磨起错综复杂的人体穴道来。出门走得急,她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还穿着猫爪图案的浅蓝色睡衣,轻薄的面料,掩藏不住久经锻炼的苗条颀长的身段,鹅颈纤细优美,垂及耳际的短发,不拘小节似的参差缭乱,却给人一种纯天然的俊逸飒爽,下颌的线条比之女性柔美多了几分立体感,鼻梁纤巧挺直,连与那两道俏眉之间衔接过渡的弧儿,也似画家妙手偶得的点睛之笔。f1C8Y
只是当画中人凶巴巴地回头,朝他翻起不雅的白眼,这种美好的意境顿时荡然无存。f1C8Y6
“这样就行啦。”王姐手上功夫很娴熟,三下五除二缝好了这道足有一指长的伤口。在准备包扎的时候,却找不到敷料干粉,王姐便让他在这里坐一会儿,随即风风火火地出了医护室。f1C8Y
无所事事的陈清,坐在那儿端详起处理好的伤口,严丝合缝的,寻不出半点瑕疵。他试着弯了弯拇指,牵动虎口,立刻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f1C8Y
火辣辣的痛觉在手背上燃烧,颈间却迎来一股清凉的触感。f1C8Y
赵明美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手指轻轻地戳着他颈侧的斜方肌。f1C8Y
“哼,我就记得这里有颗痣。”f1C8Y1
接着,那清凉的指尖从颈间滑落,沿左侧的肩胛骨向下,直抵背心,隔着纯棉的面料轻轻一戳。f1C8Y
陈清也懒得跟她计较,托着脸颊,索然寡欢地趴在台子上,任由她凭着方才那股钻研人体穴道的劲儿,在后背上又戳又划。f1C8Y
“还有这里。这里。然后这儿。”她接连在右背上戳了几下,乐此不疲。f1C8Y4
陈清自然不跟她一般见识,只是想起小时候确也干过同样的蠢事。童年时期,两人为了应付频繁的比试,开发出来的各种项目简直天马行空,千奇百怪,但凡可以量化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比一比,最离谱的是连手指上有几根汗毛都要一较高下。f1C8Y
他隐约感觉赵明美还在为刚才的事置气,此举就像在宣告她对两人间的共同记忆的所有权一般,透着股幼稚又执拗的劲。f1C8Y2
“切。”赵明美轻轻捶了下他的后背,走开了。她靠着办公桌,翘起脚尖,双手伸直,撑了个懒腰,满足地舒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今天的事,你也别跟我妈讲……本来就还在气头上,知道这事非得气疯不可。”f1C8Y
陈清口头上答应下来,但心底还是决定要跟老妈透个气,确可不必声张,但这个事总归是要交给大人来处理的。f1C8Y
过不多久,王姐拿着药瓶回到了医护室,把敷着药粉的纱布,绕着他左手的虎口缠了两圈,再轻巧地包裹住手腕,最后扎上一个漂亮的结,大功告成。f1C8Y
“屁大点儿事,谁要收你钱,赶紧回家写作业去。”陈清提议要给钱时,王姐如此回应道,一边颇为不耐烦地挥手赶人。f1C8Y
两人从社区医院出来,赵明美看看来时的路,提议走另一条道回家。陈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默许了这一提议。f1C8Y
所谓的另一条道,是绕过西街菜市场,顺着白水桥小学后门那条路回家。f1C8Y
夜里十点过,幽静的小路上人迹寥寥,一条瘦骨如柴的野狗在路边晃悠。f1C8Y
从明昌下街派出所门前经过时,两人毫无征兆地一起笑出了声,多少带着点侥幸的意味。毕竟今晚若稍有差池,搞不好他们就真得在这里头过夜了。f1C8Y
走到白水桥小学外面,赵明美放慢了脚步,不时地踮起脚尖,或是轻轻一跳,隔着高高的栅栏朝学校里张望。这条路他们小时候走过不知道多少遍,像这样依依惜别似的逡巡逗留,尚属头一次。f1C8Y
“我上六年级那会儿就翻修过了,你没看到罢了。”陈清答道。f1C8Y
“不能吧?”陈清一听,也凑到了栅栏边上,趴在那儿做贼似的眯眼眺望,“这不还是和以前一样吗?”f1C8Y
“哪有,你看那儿。”赵明美靠到他身边,手穿过栅栏的空隙,指着某栋在夜色中黑乎乎的建筑,“那里原来不是实验楼吗,独栋的,你看现在都连起来了。”f1C8Y
“好像还真是……”陈清困惑了,“怪了,什么时候翻修的,一点没听到动静?”f1C8Y
生活当中,很多人和物,都在不经意中改变了容貌,一味活在当下的少年少女,还不懂得停下脚步回望过去,因此偶尔的驻足,便煞有其事地感慨起物是人非来。实际上,这貌似翻天覆地的变化,无不是铢积寸累,涓滴成河。f1C8Y
不过区区五年的时光,还不足矣磨平记忆的棱角,他们还是发现了很多熟悉的角落,譬如那张讲文明树新风的告示牌,学校前庭里的那株天竺桂,还有校门前那家开了二十年的名师书法培训班。f1C8Y
时隔多年,赵明美说起陈爸无情奚落这家培训班教师水平的时候,一如当年忍俊不禁。陈清却一点没品出笑点何在,毕竟从他看来,他爸说的都是大实话,凭他老人家的书法水平,来这家培训班混个金牌讲师绰绰有余了。f1C8Y
“啊,这家双皮奶店还开着呢。”赵明美在儿时常常光顾的“宋妈顺德双皮奶店”前停了下来。f1C8Y
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路边小店,里头只有两张桌子,八张座椅,装潢明净敞亮,给人一种小巧精致的感觉。f1C8Y
陈清看了青梅一眼,径直走进店里,问道:“请问打烊了吗?”f1C8Y
女服务员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说:“五分钟,我这里收拾完就关门了。当然,你们要是带走吃的话,就另当别论了。”f1C8Y2
陈清释然一笑,说道:“那请给我们一碗特浓,再一碗红豆打包。”f1C8Y
“特浓要常温,红豆的冰镇。”f1C8Y1
一分钟后,陈清便提着打包袋走了出来,把那碗冰镇的红豆双皮奶,递给了翘首以盼的嗜甜少女。f1C8Y
第一口的甜美,那幸福感几乎冲上了少女的发梢,眼神前所未有的通透明亮,像是坠进了星星,“嗯呣!对的,就是这个味道,完全没变!”f1C8Y
陈清因为经常来吃的缘故,倒觉得稀松平常,平静地说:“吃完了回去好好刷牙,预防龋齿。”f1C8Y
他们一边吃着双皮奶,一边漫不经心地踱步于街头巷尾。蚊蝇飞虫在高高的路灯上盘旋,昏黄的灯光,不似冬日的锐利,柔和得像是溏心蛋里流淌出来的蛋黄,浸染了寂寥的老街,夏日的苦闷,融化成了味蕾上缠绕的甜腻。f1C8Y
两人走在从前走过的街道,记忆里那块松动的地砖,如今踩上去,依然倔强地翘了起来。街道办门前的常璩石像几十年如一日地矗立不倒,碑文却已斑驳不清。走过花园中央那株亭亭如盖的大榕树,忆及陈清小时爬树跌落、磕断乳牙的糗事,少女很没形象地捧腹大笑。f1C8Y
只是笑着笑着,欢乐的源泉便似突然枯竭了一般,猝然而止。f1C8Y
陈清不着痕迹地瞥了走在身旁的少女一眼,举目而望,轻叹道:“吵得烦人啊。”f1C8Y
这个瞬间,蝉鸣陡然大作,如浪潮般席卷了黑夜,将她淹没。f1C8Y1
明美愣住。她一时竟分辨不清,究竟是蝉鸣直到此刻方才作响,还是她一直忽视了蝉鸣的存在。f1C8Y2
“吵得什么都听不见。”f1C8Y1
明美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仰视夜空的侧脸,从他的眼睛里似乎捕捉到了那条流动的银河。f1C8Y1
柔荑般的夜风,送来细不可闻的啜泣声。f1C8Y2
盛夏蝉鸣,聒噪如初。f1C8Y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