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的蝉鸣,包庇了少女易碎的自尊心,让她小小宣泄了一把积攒多年的委屈与愁闷。lqL2t2
走到无线电厂宿舍的门口时,借着路灯的灯光,陈清看到她的面容已恢复如常,除了隐约泛红的眼角,几乎看不出哭过的痕迹。lqL2t
“那……明天见了。”赵明美在一单元的宿舍楼下踟蹰。lqL2t
“行了吧,明天还要上课的。”陈清无情揭穿她逞强的伪装,“放你一个人回去,你能睡得着?”lqL2t
“谁说我睡不着的,少充滥好人了。”赵明美试图狡辩,话却说得很没底气。毕竟今晚发生了那样的事,要说她一点不后怕,那是不可能的。赵国伟当时摔门而去的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历历在目,谁敢担保一个被逼急了的老赌狗,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lqL2t
要是换了别人,好话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清自觉仁至义尽了,果断是扭头走人的。但他太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就好比一只纸青蛙,你戳一下,她才跳一下,劲不能太小,犯倔,劲也不能太大,怕翻。她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纸腹里,然则这纸做的外衣太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撕坏。lqL2t3
不过赵明美并非从小就这般别扭。老赵家的变化,她的变化,陈清一朝一夕都看在眼里,因此也从未将之视作一种累赘。lqL2t
“我又没有让你来管我的事……”赵明美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小。lqL2t
“怎么可能不管,”陈清皱眉道,“就像是饭团病了,我心里也会着急,对相识十七年的人,你让我如何置身事外?”lqL2t7
乍一听,赵明美大受感动,可细一琢磨,又觉得哪里不对。lqL2t
“等下。你,你是说,你对我的关心,就像对狗的关心一样……?”lqL2t
“不然呢,难道还说你比饭团更重要?”陈清一脸的理所当然,“知足吧,我妈私底下都管饭团叫儿子,生是陈家狗,死是陈家鬼,跟你这绳不往一处拧的外姓人岂能一概而论。行了,废话少说,赶紧回去收拾,我先上楼了。”lqL2t3
少女对着陈某人决然的背影皱起鼻子,龇牙扮了个鬼脸,但身体还是很老实,乖乖照他的话去办了,小跑着奔向三单元的宿舍楼。lqL2t
不多时,赵明美搂着抱枕和夏季的薄褥出现在老陈家,肩上挂着书包,校服和换洗内衣从没拉严实的书包缝里露出来。lqL2t
饭团仿佛被迫营业的迎宾似的,老不情愿地从窝里爬出来,在她脚边绕行两周,继而又一头栽倒回狗窝里,安详入梦。lqL2t1
“到了十点还没回来,就是住店里了。”陈清坐在小板凳上,把那张在立柜里搁置了多年的凉席拿出来擦洗。lqL2t1
“喔……”赵明美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拿着漱口杯、牙刷、毛巾和保湿水,从房间里走出来:“那我先去洗澡了。”lqL2t
“今天数理化一共有三套题,四张卷子,看你这么优哉游哉,想必是做完了吧。”lqL2t1
“啊,别念了别念了!我这就写还不行吗?”被施了紧箍咒的猴儿,痛苦地抱着耳朵,逃回了房间。lqL2t
眼下已过十一点,真让她自食其力,写完恐怕天都亮了,遂将自己的家庭作业留在客厅餐桌上,去了厨房。陈清花了半小时把凉席里里外外刷洗干净,用电吹风烘干了,铺在赵明美要睡的那张床上,之后就回了卧室看书。lqL2t
泛着淡淡霉味的书页间,闪过唐吉诃德与四臂巨人拉锯博弈的身影,浴室里稀里哗啦的水声流泻,萦绕耳际,不断拉扯着眼前的文字,模糊了他对这场勇武而愚鲁的战斗情节的想象。lqL2t1
房门被敲响,少女在外面瓮声瓮气:“我没关天然气。”lqL2t
“知道了。”思绪从游曳的文字间抽离,陈清合上书,拿着换洗衣物出了卧室。lqL2t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客厅里的挂钟端端地指向了零点。他关了灯,正准备回自己的卧室,旁边房间的门嘎吱一声转开条溢满暖黄灯光的缝,后面闪出一副郁郁寡欢的脸孔。lqL2t1
“你,要当滥好人,就当到底吧。”lqL2t2
少女趴在门缝后面,垂下了眼帘:“一个人待着,我睡不着。”lqL2t2
陈清从这故作平淡的腔调里,听出了一丝易碎质感的弦外之音。他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卧室,稍待片刻,便卷着凉席被褥枕头,推门进了明美的房间。lqL2t
房间里的大灯未开,只有床头一盏老式台灯,濛濛发亮。lqL2t
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的明美,脸颊陷进柔软的抱枕里,默默地看着陈清在床边打地铺。lqL2t
在地板上垫了几张报纸,铺上凉席,陈清拢着条薄薄的毛巾被,屈膝坐下,摆好了枕头,身躯慢慢后仰,舒展地躺平在凉席上。lqL2t
房间的窗帘没拉严实,明媚的夜色流淌进来,把正对着床的那面墙壁映得雪白。白里透着一点朦胧的红,那是路灯的灯光。lqL2t
不眠不休的蝉鸣,此时似已息止,万籁俱寂,间或有车辆的行驶声从遥远的大路上传来,旋又归于沉静。lqL2t
电风扇慢吞吞地摇着头,呜呜的风声忽近忽远。翻身时,在被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除此之外,再无声响。lqL2t
“……哼,完全不管用嘛。”少女似乎真的照做了,抱怨起来。lqL2t5
黑暗里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明美听到响动,在床上安静地翻了个身。借着透过窗帘的月华星光,她睁大了眼睛,注视在黑暗中搜寻着什么东西的人影。他蹲在书架边,拉开了下方的柜子,搬出一个纸箱,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了起来。lqL2t
不一会儿,只见他从书架边折返,与此同时,某个轻便的小物件被他信手一抛,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身上。lqL2t
明美下意识伸手一摸,指腹传来陈旧纸制品的触感,呈上宽下窄的筒状,拿起来一看,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纸杯的轮廓亦一目了然。纸杯的底部用透明胶黏固住一条黑色细线,线的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床脚下的地铺。lqL2t3
“纸杯电话?”少女又惊又喜,爱不释手地来回摩挲着杯沿,“是我们三年级下期手工课上做的那个?”lqL2t
“杯底的名字还在,”陈清一条胳膊垫在后脑勺下,单手把玩着配套的另一只纸杯,“就是太黑了,分不清谁是谁的。”lqL2t
他们从幼儿园到小学,前前后后做过几十个纸杯电话,往往把玩上几个小时便厌弃了,坏的坏,丢的丢,只有这套在手工课上做的纸杯电话幸免于难。lqL2t
小孩子对一旦写上了名字的东西,总是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占有欲,不肯轻易撒手。lqL2t3
“把你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倒进去,倒干净了,就睡得着了。”lqL2t
她意识到,对方切切实实地顾及着她的感受,却每每都以不近人情的戏谑来掩藏痕迹,让她得以卸下心理负担。lqL2t
少女在床上翻过身,面朝天花板,柔软的短发流向额头两边,捧着纸杯清了清嗓子:“咳咳,这里是赵明美,收到请回答。”lqL2t1
床上传来吸气的声音。少女抚平了缭乱的心绪,静静地开口道:“其实今天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还记得去参加我外婆火葬的那天,我跟你讲过,外婆在我念初一那年突发心梗送医吗?”lqL2t
“就是在那之后,没过几天,他可能是从亲戚朋友那听说了外婆住院的消息,大概觉得有机可乘吧,也是像这次一样,西装革履,打扮得人模狗样地出现在我和我妈面前……”lqL2t1
“他真的,真的很有表演天赋,比我奶奶还会哭,眼泪说来就来,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我想可能每个赌狗都有这种能轻易取信于人的口才吧,不然怎么不断地从亲朋好友身上骗取钱财呢……你知道这次为什么我妈的态度那么坚决吗,就是因为上过一次当了啊,攒了两年多的积蓄,还有外婆的养老金,被他席卷一光……”lqL2t4
“有天我放学回来,听见我妈卧室里头嘭嘭嘭的响,还以为她在敲什么东西,结果推门进去一看,我妈用头不停地去撞衣柜,撞得额头上一片血肉模糊,把存折死死攥在手里,快揉碎了似的,嘴里就不停地念,‘赵国伟,你不是东西’,只有这一句,反反复复地念……”lqL2t5
她又冷冷地哼笑一声,这笑声里掺进了自嘲的意味。lqL2t1
“所以你看,我根本就是自作自受嘛。明明已经被骗过一次了,当他又找上门来,故技重施,摆出那副虔诚的忏悔姿态,我的心还是再一次的动摇了。或许是我始终抱着一丝侥幸,因为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从前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人,会突然变成那样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我总觉得他能变回去,他会变回去,有时候做梦,我会梦到放学回家,推开门,看见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用不那么严厉的声音提醒我不要把鞋底的泥巴带进客厅里,还听到我妈在厨房里喊着开饭,催促我们赶紧洗手上桌了,一大一小两双手就接在盥洗池的水龙头下面,边笑边搓……”lqL2t1
“过了会儿,正吃着饭,你就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端着碗跑到窗边,你和隔壁大院里的几个小孩站在一起,扛着捕虫网要去花园里抓蝉……我飞快地扒饭,拼命地叫你们等等我,可你们就像没听见似的,有说有笑地往院子的大门走,而碗里的饭怎么都扒不完似的,我急得都快哭了……”lqL2t
“之后醒了过来,看着掉漆泛黄的天花板,又看看窗外,明明是夏天,却见不着黄葛榕绿油油的叶子,这才恍然想起,原来我已经不住在明昌路的交通局大院了……”lqL2t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浑浊,像是用纸杯罩住了嘴巴,传来沉闷的嗡嗡声。随后颤巍巍地吸进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涤荡了浑浊的心情,复又变得明快通透。lqL2t
“今天那个过肩摔真解气,要是追过去补上几拳,再打掉那老赌狗几颗牙,就更好不过了,”她深恶痛绝地说,“现在想到他那张脸就觉得反胃,更恶心的是,我居然管这种人渣叫了那么多年的爸。哦,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代劳啊,我是想自己动手来着,忍他好多年了,”lqL2t
不知何时,陈清已经背过了身去,侧躺着,脸颊枕着左臂,淡然道:“下次吧。”lqL2t
“嗯,下次再见到他,我帮你按住他,然后把随时预备着的虎口钳递给你,你去拔他的牙。想拔几颗拔几颗。”lqL2t
似乎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少女拍了拍脑袋,果真如无瓤的空瓜一般,响得很清脆。lqL2t3
赵明美卷着被褥,翻过身,面朝着里侧的墙壁,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lqL2t
她搂着抱枕,如释重负地想道。lqL2t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