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里刚走进来，玛格丽特就急匆匆地关上了门，生怕自己的模样被其他人见到。3ZSmX
“晚上好，沃森小姐。哦，不错的衣服，是莉莉白要你这么穿的？”米里将帽子和大衣交给玛格丽特，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另一只手把手杖放回门口的伞筒。3ZSmX
让玛格丽特羞得满脸通红，目光游离，两只手不知放哪里好的当然不可能是神秘的遥控玩具，而是身上惊世骇俗的女仆装。3ZSmX
在广泛的认知中，女仆装至多称得上大方整洁，绝对和美丽搭不上边。在那高高的领子和几乎盖到鞋面的长裙遮盖下，想要展现出属于女性的魅力大抵是非常困难的，再者说这毕竟只是仆人的工作服，自然要以实用和端庄为主。3ZSmX
无领设计的服装露出玛格丽特精致的锁骨和大片雪白，布料将将盖住她在同龄人中规模犯规的胸部，下身用白色荷叶边层层装饰的裙摆勉强够到膝盖，包裹在白色丝绸丝袜中的修长双腿紧贴在一起，少女的姣好身段完美地展现在米里面前。3ZSmX
“确实是斯密小姐要求的，不过我自己也想试试，先生觉得怎么样呢？”轻轻摩擦的双腿出卖了小女仆的心境。3ZSmX
“挺好看的，得承认年轻真好，不过出门时还是披上外套比较好。”米里给出了中肯的评价。3ZSmX
“那是自然！对了先生，斯密小姐...是未来的女主人么？”3ZSmX
“可以这么说，时间长短取决于她还能顶住家里催婚的压力多久，她人在哪里？”3ZSmX
玛格丽特被这个婉转的笑话逗乐了，但她很快恢复了状态：“斯密小姐在二楼的会客室，还有先生，您可以叫我玛格丽特的。”3ZSmX
手刚放在门把手上，米里就听到里面美妙的歌声，莉莉白的唱功并不专业，但是优美的声线和肺活量弥补了这一缺点。3ZSmX
因为你也是个工人啊！”3ZSmX3
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王国最大的资本家之女正像个新大陆西部的牛仔那样，翘着二郎腿怀抱六弦琴，放声歌唱足够让一个普通人把牢底坐穿的危险歌词。3ZSmX1
“啊，米里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新写的歌，没问题明早就发电报。”3ZSmX
对于莉莉白一直以来的“叛逆”举动，米里是知道一些的，因为她从来没有避讳过米里。不论是在自家工厂搞夜间学校普及听了就会杀头的言论，还是重金资助一位居住在海德公园的勃兰登堡博士，甚至化名杰克·里德在哥伦比亚那边组织工会...3ZSmX6
米里只希望她能活得开心，以及未来把他挂上路灯时稍微温柔一点。3ZSmX1
作为贵族中比较开明，或者说能看清形势的一个，米里知道形势不同以往。今天不是那个贵族领主生杀夺予的时代了，贵族与领地内的民众不再有人身依附这样的绑定关系，工人和农民的社会地位正以缓慢又不可阻挡的趋势提高。也许罗斯帝国的农奴们依然活在几百年前，盲目遵从小爸爸的命令，可当有一天他们也睁开了眼，谁知道这一亿人又能爆发出怎样可怕的力量呢。3ZSmX1
而且平心而论，是国王贵族耕种土地，生产商品，一砖一瓦地筑起伟大的建筑么？阿尔比恩每天要用掉近两亿根火柴，因为生产火柴并不需要强健的体魄，火柴工厂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工和童工，工人们要把火柴杆放在事先准备的白磷溶液中浸泡。有毒的白磷气体对人体伤害巨大，这些可怜人的牙龈最先溃烂，然后牙齿一颗颗脱落，颌骨在腐烂的过程中流出发臭的脓水，最严重的连鼻子都会烂掉，只剩下一个可怕的窟窿。3ZSmX
这种人称“磷毒性颌骨坏死”的病症无药可医且长期广泛存在。3ZSmX
而这是享受来自全世界殖民地廉价资源供养，生活水平远超其他国家同行，被那位勃兰登堡博士称为“贵族工人阶级”的阿尔比恩工人。3ZSmX
贵族的生存之道从来不是誓死效忠君主，而是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纺织业抬头时是如此，工业时代后更是如此，那些不懂得变通的，不是穷得只剩下头衔，就是悄声无息地消失了。3ZSmX
当然，这不等于米里会无条件认可莉莉白的理论，他的阶级属性决定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决定了他的立场。3ZSmX
“先生，我一直在准备晚餐，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小女仆微微一笑带上了门，留给二人私密的空间。3ZSmX
把领带往下拽了拽，米里接过莉莉白手中的曲谱看了看，从音乐的角度说没什么可挑剔的，旋律昂扬轻快，无疑是首可以轻松传唱的歌曲，只不过歌词就不好评价了。3ZSmX
米里跳到第二小节，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莉莉白，你看这句，‘他不想把仆人踩在脚下，也不想被老板骑在头顶’。追求平等是正确的，我从来不觉得我比谁高一等，但是我认为歌词里的平等怕是实现不了。”3ZSmX
莉莉白听了也不恼，面色如常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事实上二人已经有过多次这样的谈话了。3ZSmX
二十多年的默契使得米里瞬间读懂青梅竹马的鼓励，他稍作思考后继续说：“且不提君主制和贵族制，砍了国王脑袋的加利亚和造反起家的哥伦比亚确实在法律上不承认特权阶级，而且将人人平等写进了宪法。可是这两个国家真的做到歌词里面说的那样了么？”3ZSmX
“人人生而平等，只不过有人更加平等。”莉莉白补充道。3ZSmX
指间揉搓着一缕暗金色的秀发，莉莉白语气平和地解释道：“你这样认为是很正常的，因为你实际上搞错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什么才是不平等的根源。是高贵的血脉？还是荣耀的姓氏？还是某人的拳头更大？”3ZSmX
“女王陛下统治国家的万千臣民，是因为她立下了什么功劳么？当然不是，她能坐在那个位置上仅仅因为她是肯特和斯特拉森公爵的女儿，当时夏洛特公主又恰好去世，所以她的父亲——爱德华王子必须尽快诞下子嗣，仅此而已。”3ZSmX
“王室的合法性让枢密院那群学究去解释吧，再说权力是从何而来的。古时候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土地，谁的地盘大谁的人口就多，产出的粮食和财富自然也多，有了这些拉扯出一支军队不要太简单。总而言之，生产资料的私有制才是不平等的根源，不论怎么粉饰自己的合法性，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3ZSmX
“许多家族的权力和财富都是祖辈继承下来的，比如你我，这其中是几代人的努力拼搏，仅凭一个人的奋斗当然追不平这种差距，又怎么可能实现平等呢。”饱含着家族荣誉感，米里反驳道。3ZSmX
“Nein，这种说辞不过是用继承的合法性来掩饰资本原始积累的非法性。一个人将偷盗来的财物据为己有，他的后代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祖辈的劳动成果’，这太荒谬了。”3ZSmX1
“资本的...原始积累？”陌生的词汇在米里嘴边稍一停顿。3ZSmX
“就是俗称的第一桶金，只不过桶大了那么一点点。这第一桶金来自战争侵略，殖民掠夺，奴隶贸易以及巧取豪夺，很遗憾的是，斯密家族全都沾边。”莉莉白干巴巴地说道。3ZSmX
“格林格拉斯家族选择让斯密出头，自己的手永远干干净净。”米里耸耸肩。3ZSmX
是的，米里名下财产都是莉莉白在打理。3ZSmX1
“马太效应注定了我们这样的人会掌握越来越多的生产资料。土地，厂房，机器，原料，工人和农民拥有哪一样？他们今天一无所有，明天还是一无所有，这一事实不会因为他们努力工作而改变。如果财富的多寡取决于工作的努力程度，现在坐在你面前和你说话的应该是头驴子。”3ZSmX
“他们已经得到了报酬，而且日渐增长，王都工人的平均薪水较十年前增长了50%还多。”米里摊了摊手，陈述了一个事实。3ZSmX
“才这点...等等5镑？一个月20镑，一年240镑？！”莉莉白的手一抖，茶水直接洒到了茶几上。3ZSmX
“是的，有什么不妥么？”随手将茶几上的水聚成一个水球，米里将水球径直丢进了窗边的鱼缸。3ZSmX
“要是每个工人都拿5镑周薪，一个月下来我要亏损多少钱啊，再过五百年我必定破产。”莉莉白垮着脸，把剩下的半杯茶水一饮而尽，“开出这么高的薪水，你说你没别的企图都不会有人信，算了，你的感情问题你自己解决。”3ZSmX3
“这么说吧，一个王都的熟练工人周薪25先令，我的厂子稍微多一些，就按28先令算，一个月五镑半，刚够到你可爱的小女仆的周薪。但是他在工作中创造的价值远超这五镑半的薪水，实际上他可能工作半个月就该得到这些，剩下的半个月等于在为工厂主打白工。”莉莉白翻了个白眼，就差在脸上写快来哄我了。3ZSmX
“后半个月劳动创造的全部价值属于工厂主，这部分被称为剩余价值。”3ZSmX
“投资办厂是为了盈利，又不是开善堂，应该是正常的商业活动才对，怎么能说得这么罪恶？”3ZSmX
莉莉白摇摇头，神情严肃的像是变了个人：“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液，而资本主义社会为一切肮脏的剥削行为提供了合法外衣。是的，工厂主要盈利不假，可凭什么工厂主赚得盆满钵溢，而工人累得要死要活却只能勉强维持生命？同样都在劳动，凭什么有的人一天赚的钱比有的人一年还多？”3ZSmX
“莉莉白，你有些激动了，这就是社会运行的规则所在。而且，经营不善导致亏损甚至破产的工厂主也有很多，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同样承担了风险。”3ZSmX
“达令，你被那些偷换概念的话绕进去了，在不幸真的落在自己头上之前，我可以降低手下人的薪水，或者找个理由大肆裁员以转嫁风险，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式的诡辩。你说的不幸固然存在，可如果将视角放在整个阶级上，单一个体拥有包括厂房，机器和成品在内的全部，不需要亲自弯腰干活就能占有80%甚至更多的财富，真正努力工作，创造了这些财富的人们却只能分到一点残羹冷炙。开采金矿的矿工没有哪怕一盎司的黄金，生产服装的工人买不起新衣服，建造豪华宫殿的劳工只能在窝棚里挣扎过活。没错，工厂主和工人都在承担风险，可他们的回报却如此悬殊，这真的合理么？”3ZSmX
这一串沉重的发问大锤一般敲在米里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才张开嘴：“我不知道，这样肯定是不对的，可我所接触到的一切又在告诉我这就是理所应当的，和太阳东升西落，潮水起起伏伏一样是客观存在的规律。”3ZSmX
“好啦，别皱眉了，抬头老得快。”莉莉白轻轻抚平他的眉头，钻进他的怀里，温暖结实的胸膛一如既往地令她安心，“错的不是你，我亲爱的十二月党人，错的是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啊。”3ZSmX1
她拿起放在床头的怀表，涂有夜光涂料的指针发出清晰的绿光，她理了理头发，擦了擦脸，端着烛台走向门口。3ZSmX1
得益于巴顿上校的藏书和笔记，玛格丽特了解到参与过战争的军人普遍存在心理问题，如果缺少疏导和关怀，情况可能不堪设想。自己的新雇主那天夜里的表现和笔记上写的症状差不多，她不想白白拿着别人羡慕不来的薪水，只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3ZSmX
再说，作为一个女仆，对主人表达适当的关心也是很正常的吧。3ZSmX
推开门，她惊讶地看到莉莉白正靠着楼梯扶手，像是在低头思考什么。3ZSmX
“哦，是玛格丽特啊，我本来有点担心某个逞强的笨蛋的，不过他还挺有人缘的嘛，干得不错，你肯这样做我就放心了。”莉莉白把玛格丽特看不见的手机收起来，抻了个懒腰。3ZSmX
“正解，下次记得把翻过的笔记放回原位，那么放在桌子上谁看不见啊。”3ZSmX
“米里这个人呢，看着冷冰冰的，实际上心里全是戏，只是从来不说罢了，如果他接纳了谁，谁可就享了天大的福。所以啊，想要的东西就拼尽全力去争取，啊~好困，我接着睡了。”莉莉白揉了揉玛格丽特的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关上了卧室的门。3ZSmX
半懂不懂的玛格丽特来到书房门前，门缝下能看到灯光，这让她既开心又担心。她下楼来到厨房，将之前温好的茶水和点心装盘，当她回到二楼时，门已经为她敞开了。3ZSmX
“我不知道这个时间该说什么来问好，总之晚上好，玛格丽特，谢谢。”米里脸上毫无倦意，只是声音压低了几分。3ZSmX
“你下楼时见到莉莉白了么？哦，忘记说她的全名了，莉莉白是伊丽莎白的昵称。”3ZSmX
“她从来不好好睡觉，下次提醒她两句。”米里抬起头，手里拿着没点燃的香烟，“在哥伦比亚大战期间，我的营经常举办音乐晚会，有时在空地的篝火旁，有时就在堑壕里头，一开始演奏者不是我，那是个非常受欢迎的孩子。”3ZSmX
尽管有被这个突然的转折震惊到，玛格丽特还是认真地倾听。3ZSmX
“战争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结束，总要有个人接过吉他，用跑调的蹩脚歌声让大家高兴那么一点。”3ZSmX
“很遗憾，我不像那孩子那样会唱歌，她比你小好几岁，很可爱，很喜欢笑，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也是你这个岁数。等等，我跑题了，很多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总之我只会唱一些前线歌曲，这些歌曲大多...很下流。”3ZSmX
米里用足以羡煞拉结尔的口哨吹了段前奏，然后唱了两句。3ZSmX
粗俗刺耳的黄段子听得玛格丽特俏脸微红，又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3ZSmX
“不过也有比较黑色幽默的，不是在冷嘲热讽什么，就是在想家。”3ZSmX
轻咳一声，米里又唱道：“那你可交了好运了，没人和你抢这个坑，你可以自个儿死里头！”3ZSmX
玛格丽特憋着笑意，将口味清淡的糕点切成小块，明明提前睡了好一会的，可在先生身边就特别放松，她感觉眼皮有点变沉了。3ZSmX
“前线的日子就是这样，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消失，可我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谁让我是军官呢，士兵都像个傻子一样抓紧时间笑，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3ZSmX
“所有人都盼着换防，那意味着返回相对安全的后方休整，可真到了那时候，又舍不得走，好像走了就会把那些死去的人抛弃了一样。”3ZSmX
米里自顾自地说着，他并不是个内心软弱的人，只是有些话需要特定的契机才能讲出来。3ZSm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