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黎明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从衣帽架上取下挂满勋章的军服外套，为自己披好。以前在平日里她一般都会穿便服，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穿上那件上校军官服。42qXv
四次红旗勋章、红星勋章、二级卫国战争勋章、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列·宁勋章、苏沃洛夫勋章、库图佐夫勋章、十月革命勋章、战功奖章、保卫苏联国界有功奖章、保卫斯大林格勒奖章、1941-1945年伟大卫国战争战胜德国奖章、胜利20、30、40周年奖章、老兵奖章、纪念列宁诞辰一百周年奖章……衣服的胸前挂满了形形se色的奖章，它们被保养的都很好，但颁发这些奖章的那个国家就要永远消失了。42qXv
年迈的前骑兵戴上檐帽。马娘们的制服都经过修改，帽子上增开了两个放耳朵的口子，裤子上也设计了让尾巴伸出来的洞。帽徽上的红星依旧闪亮，而她戴了数十年的耳饰上那枚被大火熏黑的老款帽徽却永远都擦不亮，因为上面的烤漆早已因高温后的快速冷却剥落，露出了金属的底色。42qXv
“今天晚上19点30分，请所有本校所有在校人员前往大礼堂，中央台有重要讲话播出。”42qXv1
师生们对于这一消息大多都显得平静异常，并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混乱……至少明面上没有，但无论最后如何学校都早就做好了准备。42qXv
文职上校已经算很高级的军官了，再加上职位的特殊性，殷红黎明被允许毫无限制地接触国外的消息，尽管上级的本意是关于比赛和国外选手的情报，但实际上并不会有人来监督这些东西。这位老人已经为国家服役了五十余年了，她在73年布琼尼元帅逝世后拒绝了不少人递来的橄榄枝，没有归附任何人的派系。她也没有继续往上爬的意思，除去在78年就任列宁格勒特雷森学院校长以外从未申请过升职调动。她的工作很少出错，而成效也还不错——谁又会担心或者提防这样一个兢兢业业毫无野心的官员呢？42qXv
殷红黎明不是笨蛋。她能接触到的消息更多，自然也就能比一般人分析出更多消息。就算是普通人，从70年代的扩军、80年代的莫斯科奥运会以及阿富汗战争也能感觉出什么不对。而她连1989年左右东欧发生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也知道那些从阿富汗回来的士兵们的下场是什么。同时，作为一所学校的总管，她对于物价的变动和供给的改变也能明显感受得到……自然能知道一切都在向下跌落。尤其是八月那场“政变”最终失败的消息以及不久之后的全民公投，让她确信了苏维埃政权的倒塌已经近在眼前。42qXv
苏联各个加盟共和国在90、91年纷纷宣布独立，就连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最高苏维埃也在1990年6月12日发表《国家主权宣言》，宣布俄罗斯联邦在其境内拥有“绝对主权”。 而在四天前的12月21日，11个共和国在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签字加盟了独联体，至此苏联彻底被宣判死刑。俄罗斯共和国zong统YE利钦发表讲话时说：“我曾经用自己大半生的时间冥思苦想苏联的未来，现在已经不需要了。”42qXv1
她一直都是个悲观主义者，因此永远都会做好充分的准备。她在1985年以社会闲散人员骚扰学生的理由申请在学校周围建立了围墙，增设了卫兵岗位，同时动用了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人脉去购买黄金。42qXv
大量持有黄金并不被法律允许，更何况殷红黎明是挪用学校经费购买的。但在最后的这段时期官员腐败已经相当常见，内务部已经没有空再管这些事情了，再加上她的人缘还算不错，所以也没人来找她麻烦。此外，她还申请设立了出国比赛开销基金，名义上是将学生们获得的奖金中自愿捐献给母校的那部分兑换成美元以方便出国比赛时使用。但在1980年后实际上列宁格勒就再也没有赛马娘去到西方国家参加比赛了，所谓学生自己捐献的奖金中也有相当大的操作空间……42qXv
这些事情败露的结果她自然清楚，但她已经快七十岁了，活得够久了，这条垂垂老矣的无力生命无法挽救倾颓的国家大厦，却至少能为依赖着她的孩子们铺平今后的道路。42qXv
殷红黎明放下手中的茶杯。从校长室里可以看到大半个校园的景色，重建后的列宁格勒训练中心学院也有快五十年的历史了，红砖砌成的建筑上满是爬墙虎枯萎后留下的痕迹，教学楼窗户的油漆刷了一遍又一遍，十几年前换装的空调外机已是锈迹斑斑。操场和跑道每年都会翻修一次，倒是一直保持着崭新的样子，但是旁边的观礼台看上去就明显有些年头了。42qXv
她常常能想起那场战争中的日子。战时写的几本日记都很幸运地保存了下来，曾经的骑兵偶尔也会翻翻它们。日记上的每一处污损、每一划笔迹都是有故事的，虽然有些已经记不太清，但这些本子毕竟代表了她和无数人的青春——其中有很多人都再也回不来了。在战后的头二十年间，殷红黎明向她没能带回家的那些骑兵们登记的住址都寄了信，但真正给她回信并且愿意和她见面的人却寥寥无几。42qXv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殷红黎明的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一名士兵必须弄明白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斗。沙俄时期的士兵们之所以被称为灰色牲口就是因为他们只是麻木地服从命令，仅仅以被灌输的爱国思想为凝聚力，并没有最重要的主观能动性，而有信仰的苏联红·军的士兵们就不一样了…殷红黎明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凝聚力、什么叫灌输、什么叫主观能动性，但并不妨碍她记住这句话。42qXv
她的父母都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牺牲，殷红黎明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在说那段话时脸上骄傲的神情。她在牺牲时也一定是毫无迷惘的，她坚信自己是在保卫自己身后的人民、以及保卫祖国乃至世界的未来。祖国一定会撑过这段艰苦时期，最终将红旗插在每一处还在受压迫的土地上。42qXv
从最初就跟着她的老战友崭新世界在五年前因病去世了，那位德国犹太裔的马娘从三九年逃亡到苏联后就再也没回到德国居住，即使东德重建完成后也依旧选择了留在集体农庄中结婚生子，度过了四十年平凡却幸福的日子后因为心脏病而离世，她是工人的孩子，也和工人农民同志们一起度过了一生。42qXv
得亏她们没看到现在外面的样子啊。殷红黎明不知道那些在阿富汗挣扎的年轻士兵们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她听过《你好，妹妹》，也亲眼见过那些士兵回国后受到的冷遇。他们出发时仍然以为自己是去解放那些还在受帝国主义压迫的人民的，却最终亲手击碎了自己的信仰。42qXv
就比她早出生一年的谢尔盖·阿赫罗梅耶夫元帅在前些日子紧急事态委员会的彻底失败后选择了在办公室自缢身亡。当时得知了消息的殷红黎明沉默了很久，她感觉自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又说给谁听，只能长叹一口气。42qXv
——没想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才终于有勇气面对我自己。我一直都是个胆小鬼。除非我的身边围绕着可靠的同志们，否则我永远不会做出大胆的冒险举措。而现在我已经孤军奋战很久了。42qXv
殷红黎明提起笔在最后一本日记上写到。战后她就再也没写过日记，直到那一天的到来。42qXv
——阿赫罗梅耶夫元帅在遗书中对自己的行为这样解释道：“当祖国即将灭亡，我生命的全部意义遭到毁灭时，我无法再活下去，我的年龄和所走过的生命历程给我权利去死，我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了。”我也曾经是一名骑兵，一名在卫国战争中奉献了一切的近卫骑兵。我们的格言就是战斗到最后一刻，但我现在却做不到，我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勇敢了……即使年轻时我也称不上是勇敢。我很清楚五十年前我们拼命守卫的那个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却没有和元帅一样的勇气来和祖国一起离开。42qXv1
——我能猜到接下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在卫国战争中时虽然条件也相当艰苦，但我们知道我们会胜利的，我们也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我们奋力作战、驱逐侵略者，我们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斗，而现在不一样了…入伍时我曾宣誓忠于国家，现在祖国就要灭亡了，我该忠于那个毁灭了她的新政府吗？学校里的孩子们该何去何从？她们还会有未来吗？42qXv
——我还没有权利，也没有勇气去死。这些孩子们的长辈可能就曾经是我的战友，我不能让英雄们的后代遭难啊。她们还没有完全自立的能力，接下来寒冬需要一个能庇护她们的地方…..其实我虽然做了这么久的准备，却没想到真的有用上的一天，我虽然一直都胆小而悲观，在几年前也没想过祖国真的就会这样消失，即使预兆已经如此明显…我本以为只是会发生一场大范围的改革，却没想到改革是如此彻底。42qXv
——见证社会的混乱将是对我胆小的惩罚。YE利钦承诺会放开90%的消费品价格和80%的生产资料价格，取消对收入增长的限制，大幅提高公职人员工资、退休人员补助金、家庭补助和失业救济金。我对经济学并不理解，但也知道钱不会凭空出现。一个曾在兑换黄金方面帮助过我的“朋友”建议我赶紧考虑带着黄金和美元搬往其他国家，我不会透露他的名字，他虽然不是一名称清廉的称职官员，但是在学问和政治嗅觉方面却是一等一的。42qXv
——这几个月将是最后的好日子了，钱肯定很快就会变得不值钱，所以我让人去用卢布大量收购日用品、取暖的木炭以及耐储食品，我希望事情不要真的到那一步……但按专业人士的预测，再出现一次大饥荒时期那样的惨剧也不是不可能。据我所知，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存款，即使有，卢布也肯定会大幅贬值，说不定之后一切交易行为都得依赖黑市，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些黄金美元和物资应该能救下不少人的性命。42qXv
她放下笔，一月份的空气寒冷而潮湿，如果没有暖气的话这样的气温在晚上是会冻死人的。所幸壁炉里的火依旧旺盛，老旧的唱片机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让音乐声充斥着这间不大的校长室。42qXv
她为自己点了根烟，放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她其实从不抽烟的，也从未酗过酒，桌上的这包烟还是特意去买的。果不其然令肺部极不习惯的感觉让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随着岁月流逝，殷红黎明的身体和她一样都变得衰老而脆弱了，这样的刺激实在太过于强烈。尽管不适，她却没有把烟熄灭，反而又吸了一口。42qX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