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黎明从常去的那家商店里推开门走了出来。这家店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杂货铺,货架上只摆放着寥寥无几的一点商品,但在打了好几年的交道后她和店主早就熟络了,即使学校的大批量供货合同已经结束,殷红黎明还是能以优惠的价格从背景的水似乎不浅的店主手里拿到紧俏的生活必需品。43Hvb
当然,结算的大头还是美元,卢布的价值还没能稳定下来,所幸殷红黎明以前准备的美元还剩了一小部分,省一点足够她用好几年了。即使是在物价飙升的俄罗斯,十美元也依然能买到数十斤面粉和好几磅熏香肠,而她在此时还剩下将近六千美元的积蓄。43Hvb1
我估计用不完这么多钱了,到快开学的时候分一点给那两个孩子吧。43Hvb
苏联与美国对立了快半个世纪,现在却不得不依赖美国的货币来稳定交易,真是讽刺。43Hvb
更讽刺的是,一名曾经在卫国战争流了不知道多少血的老兵居然有一天要和黑帮搞好关系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与其说是搞好关系,倒不如说几乎是讨好。43Hvb
如今的俄罗斯有将近一半的交易活动掌握在黑帮手里,全国黑帮手里的武器加起来甚至可能够武装一个师……高达一万家的“私人安保公司”和如今的军队相互勾结,通过走私军火牟取暴利,连导弹装甲车甚至核材料都在他们的商品列表当中。再加上私有化的推行,这些通过私酒和走私赚的盆满钵满的黑帮和官僚相互勾结,收购了大量国有资产,最终导致了如今的寡头体制。43Hvb
这些曾经只能在古拉格和西伯利亚荒原劳改的老鼠们如今登堂入室,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的主人。他们维持着当下军警根本无力维持的社会秩序,甚至以金钱攻势控制了执法机关。哪怕是圣彼得堡这样的大城市也充斥着荒诞的气息,du品与暴力泛滥,人命成了明码标价的东西,只需几千美元,哪怕想要zf官员的脑袋都不是不可以。43Hvb
要不是殷红黎明手上曾经掌握着大量硬通货,她这样一名文职上校在黑帮大佬眼中连号都排不上。苏联解体后大量的工程师、官员与学者迫于生计都不得不加入黑帮,黑帮大佬的保镖和杀手团队甚至全部由特种部队组成,无论是前克格勃还是宪兵、又或是军人和jc,在这些掌控了国家命脉的黑帮组织中都随处可见。43Hvb
而遵纪守法的人民却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慢慢死去。如今俄罗斯的平均死亡年龄已经比法定退休年龄还低了,像殷红黎明这种已经七十岁往上的老人除去已经身居高位的官员以外几乎都没能挺过这几年的寒冬。43Hvb1
唉,不想这些了。借住在她家中的孩子们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可不能饿着了——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了扬。虽然她被战争剥夺了孕育后代的能力,但看起来几十年的辛劳还是得到了认可和回报……退休后仍旧一直独居的寂寞足以让一个老人发疯。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坚韧的优秀骑兵了,她也希望有人能铭记她和那些没能挺过来的战士们,日记上的那一个个名字不应该陪她一起下葬。43Hvb
殷红黎明低着头,紧了紧自己的头巾。冷清的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纹身壮汉,年迈的前骑兵谨慎而快速地扫了一眼对方——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即使时值寒冬也衣着单薄,绣着三条杠的黑外套下的手臂肌肉发达,而正挽着他的手的两个妙龄女子同样衣着光鲜言笑晏晏,调情般的娇声细语隔着好远都能听见。43Hvb
她连忙把头低的更低,站到路旁一动也不动,等到那三人走远了才敢继续行路。冲撞这样一看就年轻气盛的黑帮的下场往往都不会很好,不丢命都算运气好了。43Hvb
刚刚依偎在那个人身边的两个女子——或者应该说是少女,尽管脸上浓妆艳抹穿着花枝招展身材也前凸后翘,但殷红黎明干了几十年的教育工作,判断年龄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她们最多十七岁,其中一人甚至是她的同胞,连尾巴上都点缀着漂亮的珍珠饰品。43Hvb
甚至说不定她曾经也是自己的学生。殷红黎明叹了口气。43Hvb
十七岁……我十七岁时已经上前线了,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战士有很大一部分都只有十几岁,战后甚至出现了整整一代人的断层。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所得到的却是这样的苦果……43Hvb
一阵乐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拐过路口,一个穿着破旧棉衣的老太太在路灯下的白雪上拉着同样陈旧却保养完好的手风琴,遍布皱纹的脸被冻得通红,一个红色的塑料碗摆在她的脚边,里面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硬币。43Hvb
殷红黎明停下了脚步。她找不到继续沿着既定道路前进的理由。43Hvb
她手上戴着厚厚的毛手套,但却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一般在琴键上自由的舞动,她伴随着手风琴的旋律放声歌唱,歌声是那么的婉转动听,却带着一丝嘶哑。那并不是上了年纪后声音自然变成的沙哑,而是带着嘶哑的哭腔...她一边歌唱一边流着泪,清澈的眼泪从浑浊的眼中淌下,划过肮脏的脸颊,滴在了正在歌唱的琴上。她为何而哭泣,她是在控诉命运吗?还是在为逝去的青春和理想,为那个曾经属于她的时代而悲歌?43Hvb
或许很多年前她也是工人合唱团的明星,年轻的她在完成了纺织厂的工作后仍然有八小时的自由时间来和志同道合的同志们一起歌唱,歌唱他们的青春,为他们的生活演奏,为身边的一切欢笑,但现在她连难以下口的黑面包也买不起,微薄的退休金根本无力支撑她的生活,如果放弃这最后的抗争就会败给曾经对她微笑的生活。43Hvb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鹅毛,白色笼罩了世界,让殷红黎明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原处的一切都仿佛离她远去了,只剩下眼前拉着手风琴的歌手。殷红黎明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歌,只能听出其中蕴含着的悲伤与岁月。她出生于1924年,算算到现在已经整整活了七十年了,但她从没听过这么悲伤的歌。43Hvb
她就像是在那个曾经美好的祖国倒塌的残骸下用生命向着狂风怒吼,而世界却只是冷酷地回她以呼啸的风雪。43Hvb
她们是同龄人。老骑兵估计自己还比对方要年长一些,但她们所经历的都是同样的年代…这让她与眼前的歌手感同身受。殷红黎明弯腰在她面前的塑料碗中放下一张五千卢布的纸币,她身上并没有带太多卢布,毕竟在这个时代,让别人知道你身上有钱就可能是致死的错误。43Hvb
她想起了曾经读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一段话——保尔挺喜欢他的手风琴。他总是爱惜地把那架维也纳造的、音色优美的双键手风琴放在膝上。灵活的手指刚刚触到键盘,便飞快地由上面滑到下面。低音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便奏出大胆的跳跃式的旋律。43Hvb
——手风琴扭动身子,起劲地演奏着。在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能不闻声起舞,跳个痛快呢?你是忍不住的,两只脚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手风琴热情地演奏着——生活在人世间是多么美好啊!43Hvb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四岁。那个冬天真冷啊。暖气停了,房间里结了冰,我只好抱着电视机取暖,听着总统在我怀中向俄罗斯人许诺一个温暖的冬天。我哭着喊冷,喊饿,爷爷默默地看着我,终于下了决心,拿出了他珍藏的勋章,带着我走了出去,来到这里。那时这儿是自由市场,从伏特加到政治观点,人们什么都卖。一个美国人看上了爷爷的勋章,但只肯出四十美元。他说红旗勋章和红星勋章都不值钱的,但如果有赫梅利尼茨基勋章,他肯出100美元;光荣勋章,150;纳希莫夫勋章,200;乌沙科夫勋章,250;最值钱的胜利勋章您当然不可能有,那只授给元帅,但苏沃洛夫勋章也值钱,他可以出450美元……爷爷默默地走开了。我们沿着寒中的阿尔巴特街走啊走,后来爷爷走不动了,天也快黑了,他无力地坐到那家古玩店的台阶上,让我先回家。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冻死在那里,一只手伸进怀中,握着他用鲜血换来的勋章,睁大双眼看着这个他在七十多年前从古德里安的坦克群下拯救的城市……”——刘慈欣《全频道阻塞干扰》43Hvb
我本来也想模仿着写一段类似的剧情,但无论怎么都无法跳出这段文字的影响,想了想还是原文放上来吧。43Hvb
我没有从这本书获取过一块钱,所以应该不算商业作品,摘录分享给朋友们看应该不违法吧【心虚】43Hvb
顺带一提,根据我找到的资料,当时的市场上工人们还会售卖工厂里的工具,什么都有。43Hvb
我觉得这就像战士贩卖勋章一样,他们卖掉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他们的荣耀、他们的骄傲和自豪,为的只是果腹的面包和取暖的燃料。43Hvb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