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黎明拿着存折从银行走出，她刚刚往支票存款帐户里存完一笔钱。这些刚刚存进账户的钱再加上每月发放的退休金就是个不小的金额了，随着俄罗斯经济在过去一年的小幅度回暖，卢布的作用也终于勉强算上回归正轨了…3YB2x
话是这么说，但没钱的人还是没钱。即使物价已经趋于稳定，卢布的价值却再也回不到解体前的样子，大部分人的积蓄在动荡的五年中已经尽数用光，而退休金和救济金依旧少得可怜。列宁诞辰的八十周年纪念日很快就要到了，但很多人却依旧只能住在破旧的狭小公寓中，连最便宜的黑面包都没法顿顿都吃得起。3YB2x
她把存折放回到包中。她手上提着的小包里还有十几张支票。从几年前起，殷红黎明就坚持每个月都为托木斯克市的一家孤儿院寄去一张支票。那家孤儿院的院长是她曾经的战友，在解体后那段艰难时期走投无路之下绝望地向每个认识的人求助。3YB2x
殷红黎明对身边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向来都是能帮就帮，在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向来以帮助他人为荣。再说了，反正她估计自己也活不了几年了，身躯越来越沉重，一不留神就会睡过去…曾经的活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没有关系，对她来说，死亡已经放过了她整整五十年，她曾经的祖国、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们都在等着她呢，有什么好害怕的？3YB2x
前些日子在布琼诺夫斯克人质事件发生后她也给市政府捐了一笔钱，那场让ye利·钦政府颜面扫地的惨剧中有一百多人死亡，他们的家属却还得继续挣扎着活下去。车臣战争，唉，车臣战争……他们割下俄罗斯士兵的生·zhi器，把它塞进那些士兵自己的嘴里，他们把死去的士兵拖在车后游街，他们用刀砍下头颅…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这些正在互相攻击的人们小时候都有同样的祖国，接受着同样的教育，他们都曾经是共青儿童啊……3YB2x1
老骑兵拄着手杖沿着大街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在路过一家超市门口的时候看到有个人正在商店门口乞讨。3YB2x
她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从包里摸出几个一百卢布的硬币，缓缓地弯下腰把它们放在了乞讨者面前的破碗中。3YB2x
殷红黎明已经很老了，年轻时的旧伤在几十年后化成了挥之不去的病痛常年缠绕着她衰老疲惫的身躯。她的视力也变差了很多，曾经能媲美狙击手的眼力如今离开了老花镜就寸步难行，哪怕是在看就放在眼前的东西也是一片模糊。3YB2x
正因如此，等她弯下腰后才看清了乞讨者摆在碗旁边的硬纸板上写的东西：残疾老兵没钱吃饭，感谢好心人的施舍。这让曾经的骑兵大尉不由得愣了愣神，仔细打量了两眼眼前的“残疾老兵”——他又长又乱的黑发被一顶陈旧的软鸭舌帽压着，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上面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没补上的破洞还有好几个。他坐在一把生了锈的老旧轮椅上，双腿自大腿以下都消失不见了，只剩脏兮兮的绷带包裹着原本膝关节在的地方。3YB2x
而在他那件破衣服的胸前还挂着一枚奖章，那是一个带着五角上挂的小银圆片，上面雕刻着一辆二战时期的老tan克和几架飞机——应该是一辆T-28坦克和雅克的飞机吧，殷红黎明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和战友们一起拿到这枚奖章时的场景。她们当时还兴奋地跑去航空队驻地问上面飞机的具体型号，结果那些飞行员们也没认出来。但无论如何，这枚大量颁发给士兵和低级军官的奖章都让骑兵们欢欣鼓舞，尽管这也导致这种奖章在收藏者眼中“根本不值钱”。3YB2x
殷红黎明把钱放下，听着乞讨者的连声道谢沉默了一会后开口问道。从眼前的残疾士兵露在外面的手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可以看出来他的年纪并不老，而从阿富汗战场回来的士兵们一直受到新政府的抨击和否定。那场战争被国际上绝大部分国家认定为非正义的侵略战争，立场一直亲近西方的新政府也自然不会给这些士兵什么好脸色看，只有终身残疾者和死者才能得到一点微乎其微的抚恤金，但失去了工作机会的残疾士兵们靠着那一点钱根本活不下去。3YB2x
其实他们并不是残疾了就真的完全失去工作能力了，只是在当前的社会条件下没有人愿意招一个残疾人来为自己工作，哪怕他们要的钱比正常人更少。3YB2x
而像殷红黎明这样的二战老兵的补助金虽然总体上也没多少，但至少让人活下去是没问题的。3YB2x
乞讨者声音沙哑地回答道，他似乎是刻意在把声音压低，再联想到那遮住面容的长发和帽子，也许他是不想让人认出他来吧。3YB2x
殷红黎明叹了口气，在包里又翻了翻，掏出了两张一千卢布的纸币，放在了面前的碗里。3YB2x
她蹲下身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对方胸前的奖章。乞讨者像是受惊一般浑身一抖，但马上就平静了下来：3YB2x
“这是在坎大哈东北的一条公路打的一场伏击战…和您的当然没法相比。要是我也能生在您那个时代就好了。”3YB2x
殷红黎明摇了摇头：“和我坐一趟火车去莫斯科的同乡有几十个，战后还能回家的一个都没有了。在这里，圣彼得堡——以前还叫列宁格勒，发生的那场保卫战里，你也肯定知道，当所有的鸟雀甚至老鼠都被吃光后人们甚至开始吃人。”3YB2x
乞讨者突然激动了起来，但他很快就又沉寂了下去：“而且就算残疾…唉，算了，都过去了。谢谢您，您的心肠真好，我会为您祈祷的。”3YB2x
如果真的有神能听到祈祷声的话，你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3YB2x
殷红黎明还是没有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和苏联最后时期那迷茫的几代不同，他们这些出生在列宁时代的人是最坚定的赤色主义者，从小就唱着“没有人会解放我们，不论是英雄还是神仙和皇帝”的她自然不会相信神真的存在，尤其还在战场上经历了那样的地狱之后。3YB2x
她换了个话题：“为什么不卖掉？你将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吗？”3YB2x
“配套的证书被我弄丢了…就算还在，也没有人会想买的。太多了。”3YB2x
残疾士兵悲伤地摇了摇头：“荣誉？我连尊严都不要了，荣誉又算得了什么？只是那场战斗中我有个要好的战友阵亡了……我实在不想把它以等重白银的价格卖掉，然后让它就那样被丢进熔炉融化。您愿意买下它吗？一千卢布就行，您刚刚已经付过了，我可能不知道哪天就死在哪条小巷里了，与其让它在那时候被不知道谁捡走卖掉还不如给懂得珍惜它的人。”3YB2x
“你觉得我活的会比你更久吗？这可不行。如果你失去了与生活战斗的意志，它就会击败你。”3YB2x
殷红黎明取出了两张五千卢布的钞票：“拿着，我买下了。但我希望你能为我保管它，保管好啊，我以后会来取的。”3YB2x
老骑兵眨了眨眼:“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十年后，或许我就此忘了呢。”3YB2x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3YB2x
失去了双腿的士兵沉默了一会，从碗里拿起钞票收好到衣服里。在帽子和头发的遮掩下殷红黎明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料想他一定相当纠结。3YB2x
殷红黎明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向对方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3YB2x
“和我那时候差不多。你就认为是一个老太太在你身上看到了曾经的战友的影子吧……”3YB2x
殷红黎明叹了口气，缓缓地伸出手:“你也清楚，二战后没几年军队里就再也没有骑兵了，我们只有很少人能进到部队服役，但至少传承还在。这么算下来你可是我的后辈……就算你觉得已经没人会在乎你了，我也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放弃自己，孩子。唉，我说的有点多，你可别嫌老人家啰嗦啊……”3YB2x
残疾的士兵没有反抗，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名苍老瘦削的小个子老太太把自己头上那顶破旧的帽子摘下，用枯枝般的手指为自己理好久疏打理的油腻长发，把它在脑后笼好，系成半球型的发髻。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太太在完成一切后又掏出手帕为自己小心地擦去了脸上的脏污，她的形象在眼中和记忆中一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叠……3YB2x1
“你看看你，这么漂亮一个大姑娘……怎么还哭了？唉。”3YB2x
殷红黎明用手帕为对方擦干眼泪，微笑着伸手把士兵趴下来的耳朵立直：“看，这样就好了，多好！...你尾巴都打结了，唉，我也没带梳子…你要不来我家洗个澡？我以前的衣服有几件你应该也能穿…刚好床位也空出来了，累了就直接睡，没问题的。”3YB2x
“你...唉，算了。这几年肯定很不容易吧？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完了生活还得继续呢。”3YB2x
殷红黎明被一把抱住，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对方脏兮兮的脑袋。3YB2x
“衣服我挂在把手上，能自己换吧？我去买点吃的回来，如果有什么问题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3YB2x
殷红黎明把几件她从衣柜深处翻出来的衣服挂在了卫生间的门把手上。那些衣服都有说不定几十年的历史了，她留着它们纯粹是为了纪念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就逝去的青春。3YB2x
不过虽然它们款式过时还带着一大股樟脑丸的味道，但大小应该是没问题的。3YB2x
那孩子要比自己年轻时高不少，所以殷红黎明特意挑了一件宽松款的碎花连衣裙。还得给她买套新的内衣回来，这可不能用我的将就……3YB2x
嘿，怎么感觉自己和个迎接女儿回家的老妈子一样。3YB2x1
老骑兵自嘲地耸了耸肩——不也挺好吗？她虽然没能留下子嗣，但无论是帮助前些日子的那两个学生还是今天都让她心情愉悦，就好像她以前在部队和在学校时一样……这能让她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3YB2x
看到别人幸福时自己也会感到高兴，因为大家都是“同志”……同志和家人在含义上也没什么差别吧。至少在以前大家都是……3YB2x
她一拍脑袋，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使了，刚刚回家居然忘记把支票收起来。真是糊涂了。3YB2x
“切半条面包，一磅香肠，三根萝卜……再要两个鸡蛋。”3YB2x
胡子花白的老店主挥了挥手让身边的年轻帮工去干活，自己则按着计算器算了算：“收你五块吧…你在我这存的已经用完了，今天身上带了吗？没带的话下次给也行。”3YB2x
殷红黎明从包里摸出了一张绿色的钞票，开玩笑般说道：“一百块。我欠谁的钱也不敢欠你的啊，万一还不上了命都得丢。哎对了，你弄得到轮椅吗？”3YB2x
“哎，可别这么说。我都退休这么多年了，现在管事的是我儿子那小子，我就是一个普通老头。”3YB2x
店主把食物用塑料袋打包好，冲着眼前的老太太挤了挤眼睛：“你当我这是啥地方啊，轮椅？去二手市场买呗，唉，你来一次我亏一次，下次我可非得到你家去蹭几顿饭不可。”3YB2x
“少来，你以前赚了我多少钱？你要入学名额我也给你了，你送人来避风头我也答应了，知道以前一个名额有多难弄吗？”3YB2x
在苏联最后那段时期商品供应就出了不小的问题，由于本身轻工业并不发达的缘故，苏联与在开放时期与阿迪达斯签订了协议，所以运动员们的运动服清一色的都是三道杠——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昂贵的训练器材，在民用市场上根本不可能买得到。而在80年代末正规途径就很难弄到那些东西了，所以殷红黎明只能从“门路广泛的人”那里高价购买。所幸上面批的经费足够这么折腾。3YB2x
“各取所需嘛，咱们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计较这点干啥，再说那几个姑娘不是也挺不错的嘛。对了，下次来给我带锅炖菜啊。再亏下去我怕被我儿子扫地出门。”3YB2x
殷红黎明翻了个白眼，把吃的东西拎好，转身推门走出了那家杂货店。3YB2x
六月份的圣彼得堡温度宜人，它作为一座高纬度的沿海城市气候变化没有内陆那么夸张，并不会出现酷暑难耐的天气，冬天也比俄罗斯大部分地区要暖和一点。3YB2x
今天还有一更。十号下午就开始役前训练了，还好马上结局了。3YB2x
本来还想写点番外篇的，看来是做不到了…有机会的话再写罢！3YB2x
感谢一直发间帖的读者朋友们，你们的鼓励让我得以坚持下来。3YB2x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