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历2037年9月4日——柯尔克看着飞船里的时间，他基本已经习惯人类的时间计算。只是，他并不理解，太阳联邦把地球历当作整个联邦疆域标准时间的规定，因为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的自转、公转周期。至少，他在珈岚的时候，珈斯帝国的每个殖民地，都分别用自身的周期计时。41aOs
如此想着，窗外的景色正从迷雾变成靓丽远景：先是碧蓝无染的海洋，波光粼粼里映着某些飞行生物的影子，这些生物，排成两斜行，向着海洋尽头翱翔。而那海的尽头，是蜿蜒漫长的海岸线，中有海峡，涌入的波涛，又在陆地间形成内海。41aOs
“柯尔克先生，地球和珈岚差得多么？”欧阳文玉问道。41aOs
“差得挺多的。”柯尔克说，目光仍眺望地表，“珈岚的表面基本都是大海，陆地仅占10%。而地球的陆地，比珈岚大太多。”41aOs
“珈岚的陆地那么少，岂不是很拥挤？”欧阳文玉没去过珈岚，她只通过公开的照片，一窥珈岚城市真容。可照片给她的感觉，却是珈岚的城市虽然高楼多，但楼间距挺宽，难道珈岚的一间房子住很多人？41aOs
“大多数人都住在海底，如果你们再去珈岚探索的话，可以在海底找到不少遗迹，”柯尔克解释，“只有少数人才有资格住在陆地上，比如高知识分子，比如科学家。因为陆地离太空最近，出入行星方便。”41aOs
“那……你们的工业是怎么运作？比如冶炼之类的，您看，毕竟在海底，也用不了火吧？”41aOs
“用灵能。有些人天生就可以控制接触物的温度，或者控制区域压力，你们所说的金属冶炼和提纯，对我们来说没有太多难度，只需要找到拥有以上方面灵能特长的人即可。”41aOs
“噢，对，”柯尔克补充：“我们是上了陆地之后，才学会用火。但火通过燃烧升温的效率太低了，所以我们不怎么用。”41aOs
看来珈斯人的工业体系，与人类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随着柯尔克的解说，欧阳文玉这才对珈斯文明有新的印象。41aOs
很快，飞船在罗马近海停靠了。欧阳文玉按照行程安排，首先给柯尔克介绍人类文化，从欧洲到亚洲，再到北美，途径人类最繁荣的几个聚集地。41aOs
行程里安排观赏的，则是颇有历史底蕴的建筑奇观——这些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便于柯尔克了解人类的发展史。41aOs
从梵蒂冈到大本钟，从柏林墙到红场，从金字塔到悬苑，再穿过漫漫荒漠，一窥莫高窟、嘉峪关，而后又东至山海关、紫禁城，跨过太平洋，则是提卡尔城与自由女神像。41aOs
柯尔克注意到，这无数的名胜奇观，在人类文化里都有着非凡的纪念意义。可这些都太多了，他只觉琳琅满目，一时根本记不住。41aOs
“可惜，我们就没有这么多文化符号……在我们的历史中，只有极少数影响文明进程的重大事件，才会立碑，用文字去铭刻。”他说。41aOs
“因为灵能。心灵感应可以让我们直接一对一完整地共享记忆片段，比如说，我的爷爷那一代发生的事情，可以传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再传给我。而我甚至可以选择把这些，继续传给后代，甚至朋友。”41aOs
“对珈斯人来说，哪些才是影响文明进程的重大事件？”41aOs
对于欧阳文玉的疑问，柯尔克思索片刻，才应道：“比如，第一次登上陆地，第一次成功控制原子能，第一次进入虚境，以及，第一次脱离引力，进入太空。不过，有一点和人类相同，我们也是历经长年以后，再回首评价这些事件，最后才补上纪念碑。”41aOs
飞船缓缓降落，停靠在旅程的最后一站，前地球联合国、现太阳联邦的总部。41aOs
穿过一片夏末盛开的鲜艳，柯尔克不由驻足——在他的左边，是一片纪念广场。41aOs
三人雕像、球型纪念碑、抗战壁画，诉说着文明的决不屈服。41aOs
柯尔克沉默，静静眺望着，壁画上的题名竟开始变化。异国他乡里，当那珈斯文字出现在柯尔克眼前，他的头鳍先是激动挺直，然后低垂。41aOs
他曾见证的那场战争，足够珈斯人立碑纪念。只是，也许没人能立起这座碑了。41aOs
他跟着欧阳文玉，走过一小段石路，走进那宏伟气派的大厦。41aOs
会议大堂的门外，欧阳文玉驻足。迎面而来的秘书长里克·威尔，示意柯尔克走入门内。41aOs
“我的权限，不够进到这场会议。不过您放心，我会在外面等您。”41aOs
步入大堂，柯尔克的视野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条延向中央走道，走道两侧座位各有数十排，由竖起的薄板隔开前后，此刻已经坐满了人。而正对面，则是阶梯式的两级座位，一行十个，一共两行——那应是最高议会的正议员。41aOs
柯尔克注意到，在座的不仅有人类，还有联邦的其他加盟种族，其中三个种族的身体结构与人类大同小异，也有两手两脚；另一个种族，则有点向珈岚上的放大版变形虫。41aOs
大堂的中央较为宽敞，单放着一张别致的凳子，用人类语准确地说，叫石墩。石墩中空，侧表面开着竖口，与支撑架相间。41aOs
那是给柯尔克的专属座位，同时也是仿照珈斯凳子做成的座位——在这点上柯尔克感到一丝亲切。珈斯人的触手众多，坐在这种座位上时，底下中空部分足够容纳全部触手，而不至于展在外面，无处安放。41aOs
“柯尔克先生，请容我代表联邦政府，欢迎您的到来。”对面传来一道声音。41aOs
曼斯坦因站起身，他的声音经过扩大，萦绕大堂：“柯尔克先生，此次会议，我们希望能够通过您，了解三亿七千万年前，那场席卷整个个银河系的战争。我们暂且把它称作，‘末日之战’。”41aOs
柯尔克直起身板，端正地把八根触手收在凳子以内，这是珈斯人的正襟危坐。“当然。议员……正议员先生。不过，我知道的信息可能有限，不够准确，但我会尽力帮到……你们。”柯尔克说，他觉得，其实直接在珈岚考察，或许得到的信息更多。41aOs
曼斯坦因笑了笑：“您可以叫我曼斯坦因。比起珈岚遗迹得来的信息，我们更想知道，那场战争的亲临者的想法。而且，除您以外，我们仍未找到其他珈斯幸存者。”41aOs
他的话音刚落，第二排左侧传来一声冷哼：“呵，一个逃兵。你的同族都在反侵略抗争中英勇就义，他们身死却成大节。而你，却贪生怕死地把自己锁在一具金属空壳，以此逃避战争。”41aOs
闻言，柯尔克弓着腰，稍显失落，但两三秒又重新挺直，“确实，如你所说，我怕死，才逃到这里，”说着，他看了看自己僵硬的触手关节，“但我不得不活着，我不能死。珈斯里有句话，一个人，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亡，他就真的死亡了。如果我死了，我的两位朋友，就真的死了。”41aOs
“这听起来就像一个朋友游戏，但在你的生命里，难道就只记得两个人？你的父母、家族、乃至千千万的珈斯人呢？”那位正议员似乎仍不罢休，“如果只是用友情粉饰你的……”41aOs
“安季普！”曼斯坦因打断了他的发言，“这里不是军事法庭，不要忘记本次会议的目的！”41aOs
接着，曼斯坦因面露歉意，转向柯尔克：“柯尔克先生，我们还是回到末日之战的话题。首先，我们想了解，索林原虫从哪里来？在它们形成庞大规模前，没人发现么？”41aOs
柯尔克思索着记忆中的相关情报，“它们，来自银河系之外。”他回答，“直到战争末期，对于它们的来处，我们只知道这点情报。”41aOs
“是因为，无法交流？”从最高议会的第一排中间传来一道声音，那是正议员费舍·黎曼·林，他原是语言学教授，在战时从政，凭借着当年在南美领导抗战积累的冥王，在联邦成立时，一跃成为最高议院的成员。他算是，二十位正议员之中，最渊博的那个。41aOs
“是的，”柯尔克回答，“末日之战前期，银河联军从未放弃过与之交流，但依然无获。”41aOs
柯尔克的话音刚落，又一道声音响起，这一次，则来自他的身后左侧：“没有谈判，没有投降，只有生或毁灭，末日之战，最终只有一方存活。”41aOs
柯尔克转身，视线最终停在左侧第一排，最靠近中间走道的座位。41aOs
“是的，正如这位……”柯尔克不知如何称呼对方，但很快想到欧阳文玉对自己的称呼，“正如这位先生所说。我们，把索林原虫称为‘天灾’。”41aOs
“是的，这个词取自珈斯古代神话，古时候我们还未登上陆地，生活在海中，有位先知周游四海，把珈岚各处的传说整理修饰，形成一部公认、统一的神话。在神话里，描绘了毁灭认知世界的四大浪潮，呃，浪潮只是一种比喻，比喻四种超乎认知理解的力量，也就是‘天灾’。”41aOs
台下开始议论纷纷，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当然，身为唯物主义的他们并不相信所谓的神话。但是，既然一个先进的跨恒星系文明，还要神话的鬼怪灾难形容敌人，想必，他们倾注了足够的重视。而最终的结果也证明，珈斯人的力量，不足以抵挡浪潮。41aOs
“它们，索林原虫的舰队、兵力如何？”先前被打断便保持沉默的安季普，此时开口问。41aOs
“呃……”柯尔克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是珈岚上的一介市民，前线的状况，他也是通过新闻得知，他脱口而出地用了个词语：“无数。”41aOs
但他随即连忙改口，因为觉得这个词太不准确：“我不知道具体的数量……只知道它们在战争后期占领了大半个银河系，除了银心部分，所有旋臂……”41aOs
安季普没有得到准确答案，面露着急，可他也清楚，仅凭一个平民幸存者，无法得到更多情报。41aOs
柯尔克发现，是那个坐在左侧第一排、最靠走道的先生。41aOs
“柯尔克先生，你对银河联军知道多少？比如牵涉的文明、国家，还有战争时期派遣的军力，有印象吗？”那位先生如此问。41aOs
柯尔克连连点头，仿佛捉到某根救命稻草，令他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词穷：“有。联军分成三部，分别在英仙座旋臂中部、人马座旋臂中部，以及三千秒差距旋臂的银心部，展开防线。联军共有三百三十九个文明加盟，其中，五个星河文明，五个霸主文明，八十八个中级文明，一百零七个低级文明，一百三十四个原始文明。”41aOs
柯尔克的话语越说越多，甚至有些忘我，两根触手在深浅挥舞比划着，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时代。41aOs
“关于军事力量，长老文明，参战的就有三十六支主力舰队，二十八支辅助舰队……”41aOs
“请等一等，柯尔克先生，”曼斯坦因很不好意思地，打断了他的话语。后者地语速过快，在场地众人甚至未能消化每小句。“您刚才说的，是文明分级吗？是如何划分？”41aOs
柯尔克提到地文明等级，是珈斯人对银河系其已知文明，基于其科技、疆域、影响力，自上而下地划分未霸主文明、高级文明、中级文明、初级文明。41aOs
霸主文明地势力范围，基本是一条旋臂的大部，甚至跨旋臂。而其影响力范围，自然无需多言。41aOs
高级文明则在科技、影响力上略逊于霸主文明，但有的高级文明，其疆域甚至大于霸主文明——这是他们的优势，同时也是不可避免的劣势。41aOs
中级文明则更次之，偏安一隅，也就只能当统治数百数千光年疆域的小领主。无论是科技、疆域、影响力，都及其有限，远远不及高级文明。41aOs
初级文明则更弱了，简而言之，他们是刚掌握跨恒星系航行技术不久，仅在自己母恒星系附近百光年内活动的文明。41aOs
原始文明，甚至未拥有跨恒星系航行的能力，从未走出过母恒星系的雏鸟。41aOs
他们在宇宙长河早期就已存在，并延续着。他们拥有远超其他文明的先进技术，甚至是神秘的独门技术。但他们的疆域并不大，最大直径不过百光年，同时，他们并无扩张需求，固守着自己的一隅之地。但其本身实力，不容小觑——他们举止间便能影响一片星云、一条旋臂，一旦他们开始干涉星河事务，影响的可是，整个银河系的势力格局。41aOs
当然，对于星河文明，在珈斯人里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守护者文明，守护着整个银河的安慰，在诸如“天灾”的危机出现时，对抗危机。41aOs
“按照珈斯人的这个标准，”费舍问，“现在的太阳联邦，属于哪个等级？”41aOs
“呃，”柯尔克面露为难，因为在珈斯帝国里，有一套专业的文明等级评价系统，他自然是不清楚内容的，但他还是给出自己的判断：“应该在……初级文明的高阶段，中级文明的初阶段……”41aOs
太阳联邦的疆域大小，已经初具中级文明的雏形，但其技术与影响力，又是远远不及中级文明——但在初级文明中有相对高一些。41aOs
顺便一提，珈斯帝国属于中级文明，而长青族属于霸主文明。41aOs
柯尔克算是半个军宅，他早年收集的军事信息颇多，这场会议反而成了他很好的表现舞台。41aOs
而，随着柯尔克的讲述逐渐深入，台下越来越多的人脸色变得凝重。41aOs
末日之战，可是凝聚了几乎整个银河系的力量，去对抗外敌入侵。按照长青族的舰队规模计算，光是五个霸主文明总体，就有两百多支舰队。再加上其他零零散散的文明，数量怎么也得去到五百——更别提还有比长青族更强的星河文明……41aOs
紧接着，有乐观者提出不同的看法：按照柯尔克所说，如果银河联军都失败了，那么整个银河系都应是毫无生机的，所有生命都被吞噬殆尽，地球自然也无法幸免——可如果如此，人类也不复存在。41aOs
由此，他认为末日之战的最后，是银河联军赢了，只是有一些文明，比如长青族、珈斯人，很不幸被索林原虫毁灭。这个看法，没有证据证实，暂时也无法证伪。41aOs
当然，最令众人寒噤的，不是末日之战的胜负，而是柯尔克接下来所说——在这场战争中，珈斯人全族，超过40%的族人参加，入伍陆军，在前线的每一颗行星上，与索林原虫斗争，因为珈斯人的舰队早已全部覆灭，仅剩人口充当士兵，去给银河联军填线。41aOs
一个珈斯帝国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更落后的初级文明、原始文明。那是无法用亿兆去形容、描述的生灵涂炭，每个个体，只是前线无穷死亡分母上的分子，人命并不值钱。41aOs
人们竭力去想象这种疯狂，却在极尽想象力时反感欲吐——可怕的不是索林原虫的口器利爪，而是，眼见每秒死伤上亿同族的麻木。41aOs
人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人命不得不被编成前线流水账的数目，即便最后打赢了，苟延残喘下来的人，已谈不上作为一个文明。41aOs
或许舍生忘死的牺牲者最为轻松，被留下苟活的人却要面对数之不尽的满目疮痍——他们只不过是迟一点死亡而已。41aOs
“……我们明白了。”最先缓过气的，却是正议员安季普。41aOs
他看向台下一处，以询问的口吻说：“李总司令，你还有其他想问的吗？”即便政见不一致，但在关系存亡的利益上，双方都保有一致。41aOs
柯尔克发现，安季普望向的，就是先前替自己解围的，坐在左侧第一排靠走道的先生。41aOs
安季普再呼喊一声，才把那先生从走神中叫醒。柯尔克这才发现，原本坐在那位置的，并非真人，而是立体投影。41aOs
“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安季普议员。”李凌摇了摇头。41aOs
柯尔克给出的信息，可以作为很好的参考。所有人都明白，仅凭如今太阳联邦的力量，面对“天灾”级对手，远远不够的，他们，甚至极可能会如同虫豸，被星河踩碎在铁蹄之下。41aOs
其他人，也在失神中相继醒来，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气。41aOs
“柯尔克先生，感谢您提供的宝贵信息，同时也给我们上了一堂课。”曼斯坦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做总结语，“既然您给我们提供了宝贵信息，作为回报，您想要什么？”41aOs
柯尔克有些木讷，他以为，这些信息，是他能够留在联邦内所付出的情报、条件，未曾想，还有另外的回报。41aOs
他扭动着金属头颅，先是扫视眼前的最高议会二十席。除去生存，他还有一个，身为珈斯人，未尽的义务。41aOs
“曼斯坦因议员，我想，请联邦政府帮忙，在珈岚上立一座碑。”柯尔克说。41aOs
“这当然可以。您想要的，只是一座碑？还有其他吗？”41aOs
“好……碑上要写哪些碑文，或者有浮雕等特殊要求？”41aOs
“嗯。”柯尔克恢复了最初的正襟危坐，他仰头望向堂上辉煌，目光灼灼：“请用珈斯文字，刻上这样一句话，‘星海铭记不朽’。”41a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