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水池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怡人的白噪音，我清楚地记得去往咖啡馆的路线。3tvei
比如现在，我的眼中多出了一块路牌，上面用奇形怪状的线条勾勒出我能够理解的意思：遐思街。3tvei
“我在想，趁还能买到，我应该收藏一套反乌托邦三部曲。”3tvei
“收藏有意义吗？比烧书更可怕的罪行是不阅读它们。”3tvei
夏慕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虽然她的笑容中明显带着一丝嘲讽。3tvei
“当然有意义。只要存在，就至少留有一线希望。”我淡淡地反驳道。3tvei
接着我们穿过遐思街，走过一家没有一个人的时髦精品店，来到哀恸街上。3tvei
这里有一扇不起眼的黑色窄门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口袋中的徽章居然出现了微微的震颤。3tvei
我向门檐上方望去，一块不明材质的古铜色招牌上刻着：笑鸫俱乐部。3tvei
夏慕没有发觉异样，于是我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这个俱乐部的地址，继续和夏慕一起朝那处咖啡馆走去。3tvei
“我想跟你道个歉。”在窗边坐下来后，夏慕主动开口了。3tvei
见我不解，她继续解释道：“上次我太激动了，还对你做了那种事。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因为这些情绪漩涡总是来得非常迅猛。”3tvei
“情绪漩涡……什么意思？你刚才好端端哭起来也是因为这个？”3tvei
“差不多吧，可能是动用能力的副作用。情绪波动得太剧烈，引发了偏头痛，就像一根针不停地扎着眼底，那种感觉你能想象吗？”3tvei
“不知道，医院查不出原因，偏头痛本来就是很难根治的顽疾。最近药物的抑制效果也越来越不理想，医生的建议是多跟人交流，少胡思乱想。但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3tvei
说到这里，夏慕抿了抿嘴，伸出又细又黑的昆虫步足在窗玻璃上划了一下。3tvei
所以，这就是她又极端、又悲欢、又厌世的原因吗？我微微地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3tvei
她表露出来的那种压抑我多少有些熟悉，我不由得看向吧台的背景墙。墙上的挂画中，没有五官的猿猴正以一种夸张而戏谑的姿势捧着自己的脑袋，就好像爱德华·蒙克的名作《呐喊》。没错，夏慕给我的感觉就像《呐喊》。3tvei
“不过好在，我发现阅读能使我平静。”她继续说道。“比如，卡夫卡给我造了一个地洞，可以供我长时间地躲在里面。但是最近因为生理期，情绪变得更加起伏不定，所以……”3tvei
我有些局促，急忙说道：“没关系，在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只是我这个人比较无聊，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来。”3tvei
夏慕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露出了一抹恬淡的微笑，然后继续刚才的话头：“所以，我又重新看起了黑塞。你看过黑塞的书吗？”3tvei
“你说得对，但在诗意的文字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同样饱受病痛和抑郁折磨的分裂灵魂。所以，每当我情绪过于激烈时，我就读《荒原狼》。”3tvei
“哈里·哈勒，一个不敢回家去的人或者说荒原狼，因为家里有吊绳和剃刀等着他，每次他下定决心拿起剃刀的时候，内心就会充满对死亡的恐惧。这像极了我，我也始终都下不定决心，我也时不时地会涌现一个幸福快乐的念头，幻想自己哪一天，也许是某一年的生日，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允许自己自杀。”3tvei
夏慕语调温和而轻快，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真正过着自杀者生活的人在谈论自杀，她所谓的自杀当中存在着某种哲学性的东西。3tvei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但关于死，我有一点粗浅的看法。”我说。“人的一生本就是向死而生的过程，而人的死无非两种，让生命战胜自己或者主动扼杀生命。但我认为这两者没有高低之分，就是说，我不歧视自杀，但我也不鼓励自杀。”3tvei
夏慕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用跗节挠了挠脸颊，语带讽刺地问道：“其实你并不关心对吗？”3tvei
“你好像在阐述一种中立的观点，但这些话所隐含的意思是，你对这一切毫无所谓。其实你对别人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世界上是不是在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明天地球是不是会毁灭，今天明天后天你打算吃些什么，对于这一切其实你压根就不关心。唔……你就是那个局外人。”3tvei
“我……”我感到很滑稽，很荒谬，下意识就想反驳，但夏慕却示意她还没有说完。3tvei
“我两次窥视过你的记忆，隐约看到过一些片段，所以我大概明白你的处境。你没有朋友，失去了至亲，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然而我找不到你的心在哪里，你的生存模式很像一台机器，但就算是机器也是需要能量才能维持运转的，所以我很好奇你活着的动力或者说惯性源自于哪里。”3tvei
“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表达什么？”我被逗笑了，忍不住问道。3tvei
“闲聊而已，你不用太当真，毕竟我平时也没机会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我的意思是，你这个人挺特别的，弄清楚你的动机也许能帮助我解开一些疑惑。”3tvei
夏慕坦率地承认了，随后便一言不发地与我对视。最终，我无法忍受她的目光，率先移开视线并转移话题。3tvei
“说说你自己吧。我很好奇，你在这个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平时都是做什么打发时间的呢？不会无聊吗？”3tvei
我看了看店里，又打量了一下外头的街道。能够互动的东西……感觉少之又少。3tvei
夏慕伸出黑色的步足，示意我把手给她。于是我握住了她的跗节，手中传来的触感细腻而温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粗糙坚硬的感觉。接着，夏慕用另一只步足的跗节敲了敲窗玻璃。3tvei
“这是我最近看的一本书里的某个场景，我现在尝试把它还原出来。”3tvei
夏慕话音一落，窗外的街景顿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3tvei
雨水，灰云，河流，树林，湿漉漉的建筑、地面、人群。3tvei
我看到一辆消防车在雨中闪烁着黄灯，许多人靠在石桥的栏杆上向底下张望，浑浊的河水在他们的脚底下穿行而去。水位很高，并且水流湍急，不时还有一些家具、衣服等各种各样的杂物从上游漂下来。3tvei
在一个吸满水的床垫带着一大丛断掉的树枝迅速流过之后，一辆警车驶到了桥边，三名警察下了车，立刻着手驱赶人群，并拿出路障封锁桥口。3tvei
察觉到此处出现异样的还有电视台的新闻车，一位女记者、一位摄影师、一位收音师和一位看似助理一样的人从车上下来，很快便开展工作。3tvei
女记者显然兴致很高，不断地逮住过路或是呆站着旁观的群众问东问西。然而那些群众并不是很配合，要么急匆匆地躲开，要么露出或呆滞或尴尬的表情，使得女记者只能回以礼貌而失望的笑容。3tvei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条长椅上观看洪水的一对中年男女站起了身，朝女记者走去，接着他们便攀谈起来。3tvei
“那个女人正在对女记者发表自己的感想，她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摄像机前。”3tvei
女记者闻言，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马上急切地开口了。3tvei
“是的，当然不会。但我的意思是，只是看起来像是会的，您懂我的意思吗？”3tvei
“噢，所以您其实是喜欢假象？您的想法真是特别……”3tvei
“事实上，我只是想说出自己诚实的想法，而不是引人注目。所以我这一段会播出吗？”3tvei
说到这里，夏慕停下了，而外面的雨中世界仿佛也定格了一般。3tvei
“我很欣赏那句话。”过了一会儿，夏慕又开口了。“我喜欢洪水，因为我喜欢见到世界沉没。”3tvei
夏慕挑了挑眉毛，继续说道：“书上的场景就到这里，接下来是我自己的补充。”3tvei
顷刻之间，持续不断的闪电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银白，遮蔽天空的巨浪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顿时，山林被毁，石桥瓦解。建筑、车辆、人群，一切事物全都被卷入其中，跟随着漩涡剧烈翻滚。3tvei
随后，漫天的洪水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覆压而来。尽管我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是那压迫力十足的汹涌水势依旧令我心惊。3tvei
就在洪水快要撞上橱窗玻璃的时候，夏慕松开了手。一瞬间，异象尽消，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隐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祥和的街景又重新显现在我的眼前。3tvei
“先确定一样东西作为基点，比如说我刚才的那座石桥，然后努力去回想它，补充它的细节。”3tvei
我依言开始在脑海里仔细构建石桥的模样。没过多久，窗外果然显现出了一座桥，只不过它的外形粗糙而扭曲，完全没有夏慕想象的那座桥细致而真实。3tvei
“你比我想的有天赋。好，现在，给这座桥添加一段故事。可以是你经历过的事情，也可以是书中的剧情。总之，让你印象越深刻越好。”3tvei
一位脚趾奇丑无比的跟踪狂，接连好几天跟踪一位牵狗散步的少女。他爱盯着看少女叠起的裤边和帆布运动鞋之间露出的白皙脚脖，心想她藏在底下的脚趾一定美极了，不像自己那般污秽丑陋。于是他内心充满哀伤，以致想死，或是想把少女杀死。3tvei
而这位少女根本不介意有人跟踪她，她每天都会借遛狗的幌子去桥上与自己的情郎幽会。于是跟踪狂便会躲藏在桥边上的一道窄沟里，那里的石缝中开着紫花地丁，跟踪狂每次都会将它们含在嘴里，用牙齿咬断咽下去。非常难咽，他得使劲才能强忍住欲滴的泪珠，同时在心里暗想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3tvei
故事的结尾，桥下办庙会，人山人海，许多人在桥上等着抓举办方放飞的萤火虫。少女也来了，但她的男友病了，她和男友的一位同学一起逛庙会，商量着要不要抓一只萤火虫去探望他。跟踪狂混在人群里，听到少女的话后便去桥下的小摊上买了一笼萤火虫，偷偷地挂在少女的腰带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群当中。3tvei
我的想象到这里宣告结束。然而，我想象出的那些画面就像拙劣的幻灯片一样，生硬而突兀，根本做不到像夏慕构建的那么连贯，而且还缺失了大部分细节。3tvei
夏慕看完之后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只是表情复杂地盯着我。3tv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