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都给我起床!现在是早上,要是我看见你们里边谁懒洋洋的,船长会亲自把他们绑到桅杆上!”lqoKo
别的乘客还在睡梦之中,大副和二副就已经来到水手们休息的舱室,一个不落地把他们拽了起来。而厨师们起得比他们还早,并已经准备好了今日份的早餐。lqoKo
眼睛一睁,以实玛利马上一蹬被子爬起来了。昨天梅休船长叮嘱他,今天需要他起早再一次测速。lqoKo
昨天那阵推着船跑的顺风已经停了,现在只有偶尔拂过的微凉的海风,这在北方海域很是难得。但实际测试下来,他发现船只的速度都没怎么降低。lqoKo
按照以往的自然规律,十二月的时候通常会有一股洋流,经过塔克特市附近的海域,并流向西北方向。看来约拿号已经搭上了这股洋流,倘若昨天的顺风没停,今天他们真的就是飞速前进了。lqoKo
干完活儿,以实玛利领到了一碗豌豆汤、一块硬面包和一条咸鱼干。lqoKo
按原本约拿号的规矩,一周有三天伙食不提供任何肉类,今天就是其中之一。但受普世教的影响,渔获不再被视为肉类,所以只要库存充足就可以每日供应。lqoKo
说到普世教,因为几乎全船都是普世教的信徒;据他们的饮食禁忌,猪、牛、羊等等红肉是一点儿也吃不到的;在这艘船的餐桌上,如果吃够了渔获,只能奢望他们能给点鸡肉和兔肉。lqoKo
早晨站在厨房为水手们打饭的是另一位厨师——斯宾塞先生,斯科特被轮换去为在船长餐桌上用餐的梅休船长等人上菜。lqoKo
以实玛利和斯宾塞先生之前已在客店打过很多次照面,不算太陌生,也就互相寒暄了一下。lqoKo
船舱起伏,后面就传来了惊叫和噼里啪啦的碰撞声,还有人体落地的闷响,和水手惊怒的嚷嚷声。lqoKo
斯宾塞先生跌倒在地,附近散落一只木盘和食物;而在他对面的水手边掉着一只木碗,还在“骨碌碌”地滚动,里边的豌豆汤已经撒了那水手一身。水手破口大骂:“「CENSORED」!你在整什么幺蛾子!你「CENSORED」是不是「CENSORED」了!”lqoKo
“对不起!对不起!”这男人哐哐叩了两下桌台,“伟大的主在上,我不是有意的!”lqoKo
但那名水手火气正上头,不依不饶地对斯宾塞先生破口大骂:“你还拿神圣的主来为自己开脱,知不知羞耻!来,你告诉老子,刚刚那轮狼就丁点大,哪有人这样晃一小下就腿站不稳,手也拿不住东西的?你还能比那群豆芽菜还弱不禁风不成?”lqoKo
听着听着,以实玛利微微蹙眉。他想到了昨天那个说自己在什么也没有的海域看到十几条大粗触手的乘客大哥,他的母亲后来出来说她的儿子脑袋罹患疾病,然后二副发表了他的评论:lqoKo
——“他脑子里肯定是附了什么污鬼,给他脑筋搞不好啦。难怪他们要上这艘船,求主治好他的脑袋呢。”lqoKo
——“前几天我还问他,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结果这男人却说,‘对我们来说太晚了’,你听听啊,这说的是什么话!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lqoKo
以实玛利脑筋动得很快,心里已经暗暗猜着了这是怎么回事。正巧,听到了响动的斯科特赶回了厨房。他冲上去扶起可怜的斯宾塞先生,并对斯科特说:“你看着厨房,我得把他送到医生那儿。”lqoKo
鱼叉手尽快把厨师带进了为航海医生专门预留的船舱,让医生给他看看。他却苦笑一声,说:“不必了,我知道自己被魔鬼附身了。”lqoKo
“我去勒门塔看的,医生说,魔鬼已经对我下了诅咒,我会越来越没力气,总有一天会动也动不了。”lqoKo
“您太太似乎并不知情。”以实玛利说,“她前天还向我埋怨,您那句‘已经太晚了’叫她捉摸不透。”lqoKo
斯宾塞先生叹息:“唉,我亲爱的太太,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倒是面对你们这些陌生人,把这种事儿讲出口反而容易得多。”lqoKo
“这么讲,您应该告诉她事实。哪怕会为她带来一段伤痛,这也是主所恩赐的;接受,忍耐,然后赞颂,此乃到达神国唯一的途径。您本可以帮到您太太的。”lqoKo
斯宾塞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脸上灰暗不堪,眼中却没有一丝阴霾。他双手合十,虔敬地诉说自己的打算:“只要继续活着,主自会安排苦难给我们的。于是,我踏上这朝圣的航行,就是为了以肉眼瞻仰祂的荣光。祂执握着命运,执握着世间一切。且让我到达主身边吧!求主赦免我的罪,治好恶鬼带给我的怪病,别让我在承受完我该承受的苦难前死去。”lqoKo
医生见他如此,也深以为然:“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主让我们活,正是因为我们还未经受足够的苦难,不足赎清我们在迷惘、未开化时犯下的罪……”lqoKo
鱼叉手转身就走,留两个人在这儿论说信仰,一个人回了甲板。lqoKo
以实玛利今天没有被安排繁杂的工作,因为按大副二副的安排,该轮到以实玛利当约拿号的瞭望员了。虽然工作没开始,出于对高处景色的好奇,他决定提前上岗。lqoKo
以实玛利用绳梯爬到这条克格船唯一的桅杆顶部,站到瞭望台上,他能把周遭的一切尽收眼底——无论是左侧若隐若现的陆地轮廓,右侧浩瀚无垠的大海,还是甲板上的风吹草动。lqoKo
乘客们醒了,走出船舱,以实玛利见着他们穿着清一色的洁白长衣,实在和这条斑驳、枯槁的木头大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lqoKo
以实玛利找着了那个老婆婆,和她疑似罹患脑部疾病的儿子,就是那个说自己看到海怪的大哥。除外,他还看见有人走路一瘸一拐的,或者能听见一两人剧烈的咳嗽声,还有抱着可能连七八岁都不到的小孩子的母亲。lqoKo
乘客们排着队前往厨房,刚好水手们的用餐时间——45分钟的早餐也快结束了,他们陆陆续续从厨房里走了出来。lqoKo
鱼叉手循声望去,见得厨房里钻出一个衣服破洞的光着膀子的小伙子;以实玛利记得他,是昨天一起起锚,还被船长踹了一脚的水手。但看他面带红潮、行路踉跄,走几步就像圆规一样画个圈儿,疑似是喝醉了。lqoKo
“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lqoKo
这下好了,船员们齐齐被他的引吭高歌所吸引,纷纷对其投以看乐子的目光。lqoKo
确认这小伙子是喝醉了,大副不禁皱眉,他们水手平时喝的淡啤酒可不带劲儿,就算酒品再差,也不至一两杯就醉。要么他吨吨吨连干好些杯,但淡啤酒的味道并不是那么可口。要么……lqoKo
大副捉住他的手臂,在他嘴角发现酒红色的液体——如果他喝了淡啤酒,还喝了圣血,这就不太奇怪了。lqoKo
即使在神职人员的努力推销下被尊为“圣血”,这玩意依然是葡萄酿造的酒液,并非不朽的。所以为了这次的航海,要让“圣血”保质期更长,必须使用酒精度相对较高的酿造方法。lqoKo
乘客喝醉了也没关系,反正对于普世教会的教义来说,单纯醉酒只是“不被提倡”的行为。但这东西只准乘客喝,到底是怎么能落到水手嘴里的呢?lqoKo
“好像是这伙计犯了酒瘾,早上啥都没吃,给一杯淡啤酒灌下肚不满意,又去找乘客们要酒了。有一个带个一两岁大的小孩儿的妇女把酒给了他,他咕咚咕咚全给喝了。”lqoKo
一个水手举手报告,大副就打消了去责问厨师的念头。那妇女小孩儿也不用担心,他们这趟船还带了点干茶叶防止乘客们有别的要求(毕竟,正常的信徒都会喝圣血)。转而开始思考怎么处理这个醉酒的家伙。lqoKo
水手们是船上的劳动力。只要航行没有结束,就无时无刻不允许醉酒。因为一个醉酒的水手无法提供劳动力,意味着在他酒醒之前,船上干活的效率会降低。lqoKo
二副优哉游哉地干咳了两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水手们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谈阔论,却是他清嗓子,当大伙儿面展现他厚重而响亮的歌喉:lqoKo
新人水手们面对这段突如其来的演出不知所措,而那些在海上混过的老油条们——管他塔克特的,还是别的地儿的;面色平稳的,还是形容枯槁的;声调准确的,还是五音不全的,齐齐呼应了这曲船歌:lqoKo
这阵歌声驱散了清晨海上的寂静,约拿号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以实玛利也从海上日出的景色中缓过神来,一动不动地观察起水手们为数不多的娱乐。lqoKo
那水手还跟坨淤泥似的躺在地上,神志不清。出人意料的是,红皮肤鱼叉手尼德兰拿着把长锈的刀走了过来,一把掀开那醉鬼的上衣:lqoKo
别人说尼德兰讲话不很利索,但这首曲子他仿佛已经听过很多遍,记在了心里,此刻自然而然脱口而出。lqoKo
剃刀刮过,一撮撮肚上的毛应声而落;这水手似乎是觉得肚子上凉飕飕的,迷迷糊糊地摸了摸变得光秃秃的肚子,咂咂嘴还是没醒。lqoKo
水手们喜欢这大汉也随和地唱歌,更爱见着这样的乐子,纷纷幸灾乐祸地合道:lqoKo
大副吆喝一声,从船舱里拖出只细长的小艇儿,一边唱,一边用粗大的索子把艇子和大船栓在一起,也开口领唱一段:lqoKo
随后,几个人把那醉鬼放到小艇里,又把小艇丢下了海。船在前边走,小艇就被拖在船后漂。一想到这人醒了之后的洋相儿,水手们更忍俊不禁了,一边排手打节奏,一边合:lqoKo
水手们越唱兴致越高,一名老水手干脆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来一只手鼓,盘腿坐到地上就开始敲。伴着鼓点,海员们的歌声传遍了约拿号,顺着海风更上一层,气势十足地飘散在大海上空。lqoKo
厨房的乘客们听了,都兴致勃勃地走出舱来,纷纷问起这儿是出了什么事。lqoKo
听二副给他们讲完前因后果,一名抱着襁褓的妇女震惊地捂住了嘴,惊呼:“天啊!求主原谅我吧!我不应该把那两杯酒给他的!”lqoKo
被歌声惊动的梅休船长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向这位脸色蜡黄的女士行了叩指礼。lqoKo
“尊敬的梅休船长,今天我感到不适,这可怜的孩子也哭个不停。那位先生诚心问我们要圣血,我也刚好想要茶喝。本着主仁慈慷慨的精神,就寻思把这杯圣血给他了。谁想到……”lqoKo
“哦!先知教导我们:‘奉献、受苦都是美德,而那些自我中心的人是魔鬼。’可谁知,我竟好心办了坏事!唉!求仁慈的主赦免我的罪,开开恩,救救我这孩子吧!他刚出生两年,却被邪恶的污鬼附了身,要他草草终结这场神圣的受难之旅!”lqoKo
妇女微微松开襁褓——事实上,她一直不敢把襁褓里的孩子搂太紧,好像这孩子触之即碎。船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却见这孩子身子畸形、柔若无骨,艰难地喘息着;一双无光的眼睛——包括眼白在内隐隐发蓝,定然是罹患某种怪病。lqoKo
但众人皆不这么以为。自打普世教传播以来,越来越多无法治疗的怪病被推给了魔鬼和怪力乱神们。lqoKo2
“真是可怜的孩子……还未聆听主的福音,却被比海上的大雾更恶毒的东西入上身。”lqoKo
虽然说着同情的话,船长声音却十分响亮,旁边人甚至怀疑他那凹陷下去的眼珠正因激动而闪着火花。lqoKo
“你尽可放心,主不会降罪与你。若夜难安寝,那就诚心跪下,向伟大的主祈祷吧。sèn下的,看看丧(上)船的小伙子们吧!有了船长的命令,就算看不到陆地,我们也能征服他们——好儿郎们!你们说,是不是啊!”lqoKo
“至于那滩烂泥……就让他在海上漂着吧。等他自个醒了,我绝对要用鞭子抽他的屁股,绑在桅杆上狠狠抽!”lqoKo
襁褓里的婴儿充满惊恐的眼珠回避着,突然不动了;像是看见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女士和船长一同望过去,以实玛利正仓皇收回视线,假装自己自始至终都在认真站岗。lqoKo
以实玛利假装被连绵不休的海浪声盖住了耳朵,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出神地望着一只海鸟敏捷地从海中抓起一条活蹦蹦的鱼,展翅高飞。此时天还没大亮,起早觅食的鸟儿得到了它勤劳的奖励。lqoKo
然后,一只身强力壮的猛禽离弦之箭般飞来,直接从海鸟那里夺走了辛苦捉到的猎物,并任由它拖着受伤的身体,一颤颤地飞回陆地——如果它还能做得到的话。lqoKo
拦路抢食的恶鸟猛禽,在海上很是常见,这同样是自然的旨意。lqoKo
这一船的人所崇敬的主象征着自然,却同时否定自然这残酷的一面,否定苦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lqoKo
至今为止,他已经在这艘船上遇到了三个患有无法医治的怪病的人了——这还只是他特别关注过的一小部分人,剩下的一部分人呢?lqoKo
他们又是为了什么,甘愿加入这趟别人避而不及的航行?lqoKo
也许普世教的主真的眷顾了他们,往后一连八九天,冷冰冰的白太阳都像与这艘船约好了似的,在白天和他们见面。虽然偶尔也会遇上逆风,但也很快就过去了。这让船员们更加确信,这艘船正被主保佑着。lqoKo
在一群信徒中间,以实玛利勤勤恳恳地做着自己的工作;而随着新来的水手们被大副、二副教导得越来越好,每天的劳役也有所减轻。lqoKo
记得他刚上船那天吃到的塔克特炖菜吗?现在,能放在里边炖的东西已经没了,这玩意已然和一碗寡淡的燕麦粥没有任何区别,但他们天天都得拿这玩意就硬饼干、酸面包或者干鱼。除了这玩意,唯一有点儿汁的东西,是一种全世界海员都吃的鱼酱。lqoKo
这玩意是把小鱼儿连内脏一起放罐头瓶里,死命加盐进行腌制的,能保存很长时间。代价是,它的味道不仅腥气,而且咸得直冲天灵,味道一言难尽。lqoKo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腌制肉类,盐往多了放肯定没错,撑死就是咸点、齁点;万一放少了……哼哼,可能命都吃没了。lqoKo
有些水手和乘客受不了这样粗暴的饮食,三次呕吐有两次都是在厨房,船上常能闻到刺鼻的酸味……还有臭味(因为船上没法洗澡)。他们五脏六腑翻天覆地的时刻所留下的眼泪,怕是比海水还咸。lqoKo
直到今天,约拿号驶入了伊戈保护国北方海域之前的最后一个海湾,情况有所好转。lqoKo
船长下令抛锚,在此停靠一天,所有船员须登陆进行觅食和补给。lqoKo
可是现在地处北方,再加上又是大冬天,注定了他们没法在这儿的沿海森林当中取得多少补给。水手们多选择钓鱼,或在海滩上东找找西挖挖,搜寻一切他们认为可以吃的东西。而那人鱼族的大个头,则被船长命令跳进冰凉的海水里,以求更多的食物。lqoKo
他们的收获里,最多的毫无疑问是贝类和鱼类。但重头戏是以大副皮埃尔为首的一支队伍,在滩涂上搜寻时捕捉的正在晒太阳的几只海龟。lqoKo
这些海龟被五花大绑地丢进了不见天日的船舱——可怜的家伙,不仅不吃不喝两个月以上才会死;到死的那一天,即便被割肉放血,它们的心脏还要跳上好几个小时才停搏。lqo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