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完手头上优香同学送过来的那本投资手册，我伸了个懒腰，看了看窗外奔腾而过的河水，心中不由得有此感慨。44qMZ
根据介绍，“要塞都市埃里都”原本是千年学生会长调月莉音为了应对据说可能发生的巨大灾难而建造的大型工厂、工事及避难所集群。在经过了一系列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事件后，这一地区最终摆脱了原本的灾害防御功能，被研讨会选做了千年自治区最新的投资开发方向，随之兴起的一系列项目被统称为“埃里都再开发计划”。而好巧不巧，这个“再开发计划”中第一批被建成的项目之一，“无人机蜂群大型智能综合整备场”，正好包含了LPGSV项目启动后我需要立刻进行实际调研的两样东西——被选定为液炮载荷平台的，目前搭载了植保模块，被用于蜂群化拦截蝗虫群作业的高载荷无人机，以及被作为无人机动力燃料而进入标准负荷生产状态的，用于生产液体发射药和灭虫农药的，实现了通用化、自动化、模块化的化工生产线。44qMZ
单纯就选址而言，埃里都地区确实无愧于“要塞都市”的名号：这片区域位于千年自治区边缘，整体地势较高，本身就具备易守难攻的天然优势；更何况，千年自治区内的两条主要河流正巧在这片地区之前交汇，形成了正巧将其正面包裹住的“X”形汇流口，进一步增强了和平时期的货运交互能力、紧急时期从自治区向埃里都的疏散能力，以及战争时期埃里都本身的防御能力。44qMZ
“这么看的话，”坐在副驾驶上，听着货轮的汽笛声，我又重新翻了翻资料，目光最终停留到脚下这座三层铁公路高架桥——同时也是埃里都地区与千年自治区的唯一陆上通道——的结构示意图上，“简直就像是封建领主的城堡。高高在上，护城河围绕。研讨会的‘Big Sister’修这东西的时候，怕不是把千年自治区的人，都当成自己的治下愚民了吧？”44qMZ
我的自言自语没人回答，耳边传来的，只有头顶上磁悬浮客运与货运火车的高速行驶声。小小打了个喷嚏，我从中控台上抽出一张卫生纸，眼角余光恰巧瞥到了我们跟随的那辆千年学院研讨会公务车。44qMZ
尼禄同学已经在自治区一端的车站——好像是叫“专家大楼站”，以地标建筑物命名的——因为私事下车了。也就是说，现在的那辆车上，只有老师和优香同学两个人。44qMZ
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我怀疑这种状况是由诺亚同学刻意营造出来的。……算了，跟我又没关系。44qMZ
“也不知道老四又有什么破事，还正儿八经地跟我递假条。”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逐渐由高架桥、河流与货轮切换为隧道路灯，我百无聊赖地甩着手上这份资料的纸张，让其啪啪作响，“有事儿就去嘛，我又不是那么死板的领导。”44qMZ
“路上连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睡觉又睡不着，项目刚刚启动，精神紧张得很。好无聊啊。”44qMZ
“好无聊啊，”在没有收到反馈的情况下，我又重复了几遍，“好无聊啊。”44qMZ
“我说，”从后视镜里与哲子板着的那张脸对上眼睛，我缩了缩脖子，“不就是几个馊窝头嘛？不至于生气成这样……”44qMZ
突如其来的急刹车让我差点儿咬断自己的舌头。在安全带的作用下没有撞上中控台，我感觉自己的下巴完全酸掉了，牙龈也震得发麻。作为司机的哲子状态显然也不太好：用力握紧方向盘，她喘着粗气，汗水一滴滴从额头流了下来。44qMZ
然后，就在我们两个人面前的马路正中间，作为罪魁祸首的那只机械狗东张西望了一下，一蹦一跳地走开了。44qMZ
研讨会的公务车从我们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了。好在，“蜂群整备场”那标志性几个大型原料储液罐已然近在咫尺，根据事先给出的地图定位，顺着供液管道，找到整备场大门的位置应该不会很困难。44qMZ
“虚惊一场。”揉了揉脸，我把车窗的玻璃放下来，“我来指路，你慢点儿开……”44qMZ
并不算突然。趴在方向盘上，让呼吸平缓下来，一路沉默到现在的哲子终于说话了。后视镜里，她的眼神在发狠。44qMZ
“祝工从来都不知道自我珍惜。我早就习惯了。我是在恨我自己——”44qMZ
“——诺亚同学提到液炮的时候，我居然还会天真地认为，千年能有所改变。”44qMZ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无论如何，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哲子主动提起有关千年学院的事情。44qMZ
“歌原也好，工程部也好，千年也好。都还是老样子。”44qMZ
看到我没有说话，知道自己得到了用心的倾听者，哲子的表情稍稍缓和。随后，带着某种怨气，她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44qMZ
“我升学进入千年科技学院，是为了把技术推广给大众，让基沃托斯的所有成员都能充分享受到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与幸福。而不是，为了凭借光环带来的先天优势，为了满足自己的所谓‘兴趣’，满足名为‘先进’的虚荣，自私自利地把技术当成玩具，搞些垃圾出来，以获得荷尔蒙作用下的大脑刺激。千年的这些所谓发明里，有多少是一点儿用都没有的废物？有多少是只有带光环的学生才能使用？有多少，甚至连带光环的学生都承受不了？”44qMZ
“你这说得也太过分了点儿。”用食指刮了刮眉毛，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徒弟只是在发泄情绪，但我仍然忍不住反驳了起来，“强学术性弱工程性、强探索性弱实用性本身就是千年的特征。新的道路，总要有人去开拓吧。”44qMZ
“那也应该是旧技术，不说完全普及，至少也被应用得差不多了才是。当然我知道这很没有道理，但绝对不应该像是千年这样，把科学技术当成满足欲望的手段。”44qMZ
“但技术本来就是满足欲望的手段。这又不是什么贬义词。”44qMZ
“我不管。说到底，大家只是仗着有光环的优势在自鸣得意、自欺欺人罢了。基沃托斯到处都这样。没有光环的学校，什么都不是。”继续着自己的抱怨，哲子顿了一下，咬着牙，“……没有光环的学生，什么都干不成。”44qMZ
“……哲子啊。”细细品味着这番话，我叹了口气，“你原来，是在害怕吗？”44qMZ
窗外飞过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过了一会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哲子嘟囔着：44qMZ
“……当然害怕了。几乎不靠光环、只有一条胳膊就能办成各种事的祝工，是不会懂的。”44qMZ
她的话让我哽住了喉咙，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小小的汽车顿时被沉重的氛围填满。大约几分钟之后，重新直起身子握住方向盘上，哲子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吐出一口气：“——好啦。抱怨就到此为止吧。放心吧祝工，我只是对千年的理念不满，不会具体到人的。”44qMZ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扬起一个我熟悉的笑容：“液炮这事儿，祝工你最后不也赢了。马上要去看整备场了，不要搞得氛围这么僵。这不是让优香同学为难嘛。她可是个好人。”44qMZ
“皮痒是吧。乱说我屁股那事儿可还没过去呢。”戳了戳她的脑袋，看着这人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让心中不甘的残渣沉淀到底部，“好了好了，开车——啊，等下。……算了，让我下车吧。”44qMZ
手机上的消息实在有些不给情面。有点儿不太开心地挠了挠头，我向哲子展示了这则紧急求助：“管道那边忙不过来了。这块儿我转一转，你开车去支援一下吧。”44qMZ
“坐火车。”解开安全带，我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如果时间赶得不好，我就先不回去了。在专家大楼站旁边随便找个地方吃个饭，住一晚上。”44qMZ
“……好吧。可千万别又因为图便宜，虐待自己了啊！”44qMZ
“放心放心。”顺手把手册塞挎包里，我摆摆手，关上门，“我给你带发票回去。”44qMZ
……就按之前说的，顺着供液管道，去找到大门吧。顺路过一遍这条千年的“三化”化工生产线。幸好把工服和布鞋换上了，要不然还得蹬着高跟鞋走这么长的路。44qMZ
根据投资手册上的说明，千年推出的其实是一种模块式化工生产线快速建造系统。这套系统将化工制造业中的商业化通用流程综合、简化成了各种带有全流程监视设备的管道和原料处理单元，用户只需要给出自己最终需要获得的一种或几种产品，并在资料库中选择已有的或添加相应的制备流程，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得到由众单元组成的最优化工生产网络。这种生产网络在需要系统同时生产多种化工品的时候，会表现出相当的优势：快速建造系统会尽可能地合并相通原料和相通流程，设置原料流经路线，以获得系统成本与生产效率的最佳平衡。44qMZ
目前蜂群整备场所使用的，便是由这套系统设计的液体发射药和灭虫农药的综合化工生产网络。密密麻麻却又互相之间留存了一定空隙的管路从各种自调压储液罐整齐延伸而出，显示出某种协调的秩序感。如果手册上的资料完全正确，这些设备甚至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回收再利用——千年这些人，是真的在想，让生产线的建造变成纯粹的“搭积木”。44qMZ
真先进啊。就是不知道，她们打算什么时候先把“人机隔离、黑灯工厂”全面铺开。哦对了，智能机器人没有合适的法律地位，那相关工厂确实基本都“人机隔离”了。44qMZ
顺着管道上的流向指示器，我把手插进兜里，寻找着这间庞大整备场的正门口。千年选择的管材供应商是“月落管业”，恰巧就是我派哲子去紧急支援的客户——这间公司的某台老旧生产设备在上周出现了故障，还是看在老四的面子上，我才抽了个人手过去帮忙。结果刚刚老四发消息告诉我，之前好像没能完全修好，又坏了。44qMZ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有东西只给人修一半儿就撒手不管的道理。我也不想砸自己招牌。44qMZ
管道上的各种微传感器似乎是千年的定制产品。绕过一个转角，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老师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墙后面，他探头探脑的样子格外像个贼。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这人回过头，伸出食指：“祝工？嘘——”44qMZ
同样把头探出去，我立刻明白了他如此高兴的原因。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嗯……44qMZ
“不能再陪你玩了哦。”蹲在地上，熟练地用手指轻轻搔着面前这只机械狗的“下颚”——虽然它那长方形的身体好像也不能算有这种结构——研讨会的会计看上去开心又不舍，“老师马上就要回来了，祝同学她们也随时会到。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44qMZ
很明显，这就是那只突然冲到路中间，吓得哲子不得不急刹车的机械狗。它的背上有一个大大的蓝色黑边阿拉伯数字“1”，格外明显。蹲坐在地上，表情显示器浮现出悲伤的符号，它似乎理解了优香的话。蹭了蹭对方的脚，它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代表视觉传感器方向的球型显示标识向上飘来飘去，似乎是在恳求优香不要离开。44qMZ
抱起胸，优香把头扭到一边，闭上了眼睛。没过一会儿，她就又睁开了右眼，偷偷看了看依然趴在脚边的电子狗。44qMZ
“真，真是没办法……”四下看了看，优香叹了口气，然后又兴致冲冲地蹲了下来，“老师还没有过来，就再陪你玩一会儿吧，依依！”44qMZ
立刻绕着优香转起圈来，机械狗的尾巴摇个不停，声音也欢快了许多。看到它这样，优香的脸上也再次浮现出笑容。拍了拍机械狗的“脑袋”，她把手放在膝盖上：“依依，坐下！”44qMZ
“真乖真乖……来，依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磁力球，优香轻轻扔了出去，“捡回来！”44qMZ
……她之前怕是养过机械狗吧？磁力球这种东西，一般人可不会随身揣着。44qMZ
欢快地奔了过去，被称作了“依依”的小狗打了一个滚，让磁力球黏在背上，然后直接冲进了优香的怀里。把小球放回口袋里，“冷酷计算使”此时的开心仿佛满溢了出来：“别，别乱动……呼呼，我来给你擦擦土。还想再来一次吗？乖哦乖哦……”44qMZ
优香的这句话如同一盆凉水，把我从被感染的欢乐心情中浇醒。急忙拽了拽老师的袖子，我示意他弯下腰：“……不能让优香同学把这只狗带回去。它寿命不长了。修不好的。”44qMZ
这话很残酷，但各种动作细节都揭示出了这一事实。对于自己那出于职业素养的敏锐直觉有点儿厌恶，我揉了揉头发，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走了过去，用“突然袭击”将依依吓走：显然，跟我一样，他也不希望看到一或两个月后，如此可爱快乐的优香同学露出悲伤难过的表情。44qMZ
“老~~师！为什么要一惊一乍的？好好地跟我打招呼不行吗？”叉着腰，几乎接近于怒目而视，优香明显十分不满，“我好不容易才跟那孩子打好关系了！为什么非得……”44qMZ
“嘛嘛，你就原谅老师这么一次吧，优香同学。”急忙冲上去打圆场，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高一些，“这件事情你不也有责任吗？那么可爱的样子居然只在机器狗面前才露出来，老师刚刚都要咬着手帕哭出来了！你好好想想，他得多嫉妒依依啊！”44qMZ
“可，可爱……嫉妒？老师吗？怎，怎么可能嘛，我……老师……”44qMZ
“嗯。优香确实很可爱哦。”用力点点头，老师的叙述更加直白，“平时就很可爱了，只不过刚刚跟依依玩耍的时候比平时更可爱。我都看入迷了。”44qMZ
眼看着优香陷入行动不能的状态，我连忙开始思考要如何巧妙地转移话题。就在这时，她突然捂住脸，转身朝着研讨会的公务车跑了过去：“我还有再开发计划的工作要做就先走了！”44qMZ
“权限给老……呜！给老师了！老师老师老师！呀！！！老师！！！”44qMZ
好家伙，一骑绝尘。起步一百迈。不过看她挺开心的，应该不用追吧。44qMZ
“好了，权限狗，”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手搭凉棚的老师，我一扬下巴，“看门，啊不，开门吧。”44qMZ
“怎么，机械狗能扑到优香同学怀里，蹭啊蹭地，她还会很开心。你敢说不想当？”44qMZ
忠于自己的欲望是好事，但麻烦你不要让我知道好不好。44qMZ
完成认证之后，伴随着大门的开启，这个超大型的蜂群无人机整备场在我们两人面前缓缓展开。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千年学院的雄厚工业实力还是让我吓了一跳：上次优香同学说，备战蝗虫群的植保无人机共有一千五百架，但现在……44qMZ
“我的天。”慢慢走下楼梯，来到下沉式停机位旁边，我不禁感慨了一句，“这起码得有四千架了。她们扩产都不要钱的吗？”44qMZ
“蝗虫群的应对措施是最早达成共识的多方协作项目，这些无人机则是重点中的重点。”听到这句话，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些自豪感，“只要基沃托斯的大家团结起来，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解决的。”44qMZ
“说得好，人定胜天是吧。”看了看自动整备机位上一上一下的液药加注口和农药加注口，我随口附和了一句，“我看看啊。……四个油动涵道升力风扇……绝了，无电无轴的？”44qMZ1
居然还真有人能设计出来这种东西。真想全部拆开，看看油缸和加注系统到底是个什么结构。难怪诺亚她们那么有信心地要搞液……嗯？44qMZ
注意到了某个细节，我把手伸向这奇迹般的涵道升力风扇。顺着增材制造的碳纤维扇叶纹路，逐渐延伸到外部的涵道环，我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触感，最终确信了某个猜想：44qM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