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保温杯放在热水口下，我按动开关。老旧的热水器发出“嗡嗡”的声音，可怜的细小涓流冒着白气落入杯口，看上去让人有点儿着急。似乎正是为此而设置的，不大不小的屏幕上，开始随机播放起广告——啊不，这次，好像是新闻。kXX1e
“……下面我们继续来关注千年自治区无名公园发生的恶性故意伤害案件。三天前，在‘专家大楼’站旁的无名公园中，发现了……”kXX1e
……什么嘛。就算你不告诉我，它也会以各种形式追上来的，尼禄同学。kXX1e
“……将近四十名受害人的悲惨状态实在令人不忍直视。目前，所有受害者依然在医院接受治疗。由于声带及手腕仍处于恢复状态，我们的现场记者依然无法从她们那边得到任何有效信息。针对这一事件，我们有幸邀请到了瓦尔基里警察学校，任职于生活安全局的中务桐乃同学，作为嘉宾对这一事件进行分析。桐乃同学，早上好。”kXX1e
“只要照着局长给的稿子念就可以了，念就可以了，念就可以了……早，早上好！我认为，犯人做出的这些带有惩戒性的故意伤害行为，或许带有强烈的‘同态复仇’性质……”kXX1e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又一次想到了先登的话，我自言自语着，“真实的世界便不存在……”kXX1e
一切就都会如同想象般光鲜亮丽，轻松愉快。真好啊。如果我也能做到这种事情就好了。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真想更糊涂一点。kXX1e
……在夏莱工作的时候，老师也会面临一样的困惑吗？……啊，杯子满了。kXX1e
在我发呆的时候，那目测比M5的螺钉还细的水流已经成功填满了我的保温杯，眼看就要溢出来。急忙再次按动按钮，我拿起杯子，想要嘬一口把水平面降下去，却被99℃的准开水烫了个措手不及。伸着舌头喘着气，尽全力缓解着疼痛，我往旁边的废茶水桶里倒了一点，又咬了咬舌尖，转身朝着楼梯走去。kXX1e
路过炮塔装配区的时候，我听到，躲在台架下面的几个机器工人在对着我窃窃私语：kXX1e
“半个光环？还只有一只手臂。……枌生祝，就是她？”kXX1e
“全基沃托斯，也就这一个半环独臂吧。个子这么矮？……看上去倒确实……”kXX1e
“不，我是说确实像是传言中的夏莱老师会喜欢的类型。你看那……对吧？确实挺好的。怪不得说就连……”kXX1e
“别胡说。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祝总工又不是第一次来了。”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发作的时候，一个之前似乎碰过面的机器人打断了他们的评头论足，“会来咱们这种一线的学生，也就鸡窝机电保养的人了。你们都没印象？还有个金头发单马尾的哲高工……”kXX1e
“顶环的也用总工高工？不都叫什么‘Meister’吗？”kXX1e
……算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优香同学，还在三楼等着我呢。kXX1e
踏上铁制的楼梯，我慢条斯理来到三楼。这间二十五米高的大型厂房采用了比较常规的布局，办公室、员工休息室等房间位于厂房的边缘二楼及三楼，门口正对着不设楼层的生产区。看着趴在栏杆上，望着脚下繁忙车间的出神的优香，我喝了口水：“会议室还没讨论完？”kXX1e
“嗯。好像还没有。”转头看了一眼会议室，她立刻就把目光重新放回生产线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kXX1e
“那你也是赶上好时候了。他们估计正好有一批订单要交货。105线坦，看炮塔涂装可能是凯撒那边的订货。这种全分厂全车间全功率开动的场面，可不多见。”kXX1e
耳边传来“咣”的一声巨响。测试区在进行反后坐装置的复进检验。在我们的正前方，巨大的货用电门缓缓打开，从三分厂的电渣重熔高炉里新鲜出炉的胚料被运了过来。它们将会在车床上进行初步加工，然后被放置在仓库里长达一年，以完成自然时效的应力消除。kXX1e
空气中弥漫着专用冷凝液的味道。熟悉的一切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把杯子放在窗户的边沿，我摸出两个泡泡糖：“怎么样，大工业的生产现场，确实会让人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吧。蓝莓的和哈密瓜的，你要哪个？”kXX1e
“啊，确实……”从我手中把蓝莓味的泡泡糖拿走，优香依然在盯着老式龙门铣床的刀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虽然基本打扮与平常别无二致，但她今天好像穿了一件皮质的白色裤袜，手上的黑色手套也换成了白色皮质手套。把泡泡糖放入口中的那一刻，就像是突然醒悟了一样，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但，但是，千年学院也是具备相应加工能力的哦！进行资产统计的时候我全都见过，全套的、最……”kXX1e
“我知道我知道。”站上水泥台，同样趴在栏杆上，我也开始嚼泡泡糖，“全自动多轴加工中心、焊钳钣铆多工艺自动处理黑箱式流水线、多材料纳米级大型3D打印机、智能工艺流程生成及模型自处理系统……更别提蜂群整备场的模块式化工生产线快速建造系统了。但这不是，液炮项目很多都用不了嘛。”kXX1e
千年自治区对第二产业的布局还是相当传统的：千年科技学院作为上游，负责学术研究和方案设计，学生们各种各样的想法与思路，凭借多功能自动化生产设备变成样机，以此证明方案的可行性并申请相关专利；中游则是各种科技公司，通过向千年学院购买生产许可、支付专利费，或者受千年学院的委托来获得相关方案的生产权，并展开批量化生产和商品化的相关工作；最后，作为一线生产单位的各级下游工厂负责根据科技公司的委托，将商品源源不断地加工生产出来。kXX1e
可惜，LPGSV项目没办法走这套流程。似乎是因为之前的反技术垄断控诉，千年学院的先进生产设备的理论归属，全都放到了各个社团名下，只是由研讨会进行统一管理分配。这种情况下，如果只有一两个社团反对某个项目，拒绝生产签字，研讨会还能强行开工；但是，像液炮这种大多数人都不支持的项目，若是再强行占据学院的生产资源，惹了众怒……kXX1e
法律层面上会有很严重的隐患。为此，还是找外协厂比较好。kXX1e
现在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促成了优香同学与下游厂家的第一次实质接触。她们这种当领导的，能接触接触生产一线，肯定是有好处的。kXX1e
“这家厂子还是在你的强烈要求下，才上了名单呢。”想到这件事，我不由得笑了出来，“结果，你居然是第一次来？”kXX1e
“……平常的话，只需要用视频、电话或者邮件接触就可以了。”不自觉地开始摆弄头发，优香好像把我的话当成了指责，“要不是祝同学你说，一定要在生产现场把事情说明白，我本来也打算用视频……话说，又是因为那个‘膛压振荡’？我知道是个难题，但还不太清楚细节。能让你这么担心吗？”kXX1e
“首先，优香同学，你知道再生式液体发射药火炮的基本原理吧？”kXX1e
“当然知道。调研的时候都查过了，活塞、储液室和燃烧室。点火之后，膛压推着弹丸和活塞运动，活塞把液药从储液室挤压到燃烧室里，形成再生喷射循环，直到弹丸飞离炮口，对吧？”kXX1e
“没错。但是呢，点火实质是个冲击过程，而且活塞挤压液药的时候，因为复杂的内膛压力，导致注入到燃烧室的液药状态也不稳定，很容易分裂成极小的液滴，而不是理想中的流体状态。分裂的小型液滴会增大燃烧表面积，使得液药的燃烧更加迅速，造成燃烧的不稳定。”kXX1e
“……所以，膛压就会开始振荡？因为点火冲击和燃烧不稳定？”kXX1e
“还没完呢。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笑着摇了摇头，我把泡泡糖吐到包装纸上，“按照歌原同学她们给出的方案，整个过程会是这样的：”kXX1e
“点火冲击和燃烧不稳定，会导致活塞及浮动芯杆的纵向振动；活塞的纵向振动,会导致贮液室中的声腔振荡,使贮液室中的压力产生波动,反过来影响活塞的纵向振动,并引起活塞头部的径向振动，导致喷射流量及其喷射边界条件的变化；活塞与浮动芯杆的纵向振动方向不同时,也会引发喷射流量及其喷射边界条件的改变。这一切都将进一步引起燃烧的不稳定，而燃烧的不稳定又将会引起活塞与浮动芯杆的机械振动，从而形成了膛压的振荡耦合。更糟糕的情况是，燃烧室和储液室的声腔振动会形成波，沿着身管向炮口传递，如果后波追赶上前波，叠加形成的激波会产生极为危险的压力脉冲——”kXX1e3
“——而这一切，都是在持续时间低于15毫秒的内弹道过程中发生。膛压曲线的峰值，则会变成设计膛压的几十甚至几百倍。”看着思考中的优香，我耸了耸肩，“现在，你知道这问题有多麻烦了吗？”kXX1e
“15毫秒。这么短的时间，基本上任何物理上的控制措施都反应不过来。也就是说，只能从设计上尽量抑制振荡的发生。”用食指点着太阳穴，她给出了让人满意的回答，“几百倍的峰值……最高压力居然能到几万个兆帕？”kXX1e
“因为液体发射药的能量密度真的很高。膛压振荡的这套正反馈机制也真的很厉害。”点点头，我踢了踢栏杆，“所以我才想着，这些外协厂我一定要到现场看看，即便是我已经比较熟悉的厂子也一样。在几个关键点上，我要详细了解一下某些特定工艺步骤的细节，尽量避免出现纰漏。这种事可不能只信他们提供过来的资料。然后技术上的细节约束很有可能牵扯到钱的事儿，所以你最好也跟过来……嘛，就算是这样，你看吧，样机起码要炸个五六次。哪怕单发能保证没问题，射速要是高了上去，可能又不行了。”kXX1e
“……我们倒是做好心理准备了。”食指又缠上了头发，优香重新把目光投向脚下的生产景象，“……这里的好多东西，我都只在教学BD里讲工业历史的时候见到过。车床居然还会有不数控的？……他们，真的没问题吗？”kXX1e
“喂喂，这个厂子不是你们某个长期合作对象的长期合作对象吗？资质什么全到不能再全了。怎么到了现在，你反而开始怀疑起来了。”kXX1e
“就是，呃……”脸上浮现出苦恼的表情，优香挠挠头，“我以为他们会……更……先进一点。我记得之前写报告的时候，计算过生产成本的问题。算上人工费用的话，很显然，升级设备才更有利于降低成本，提升质量，增加效益。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不数控的车床全部换成多轴加工中心呢？”kXX1e2
“隆隆隆”。几台大型龙门吊开始启动，吊着十米长的圆柱胚料，在空中飞来飞去。可能是龙门吊突发故障，其中某个刚离地被吊起的胚料忽然开始晃动，击中了某位操作着砂带磨床的机器人，让他正好从打开的货用电门飞了出去。这台龙门吊的操作员立刻降低高度，让胚料在安全区域撞上坚实的地面，停止摆动。头顶上有黄色标识的两个安全员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kXX1e
“先别停！二号龙门吊准备检修，我们去看看32675的情况。”kXX1e
希望那个倒霉的家伙没事。应该还好，看着力度不算太大。kXX1e
“跟大工业生产和研发样机的生产区别有关系。就像是自动驾驶的汽车和机器人驾驶的传统汽车一样，要根据情况来选择。你们学院那边，生产的主要目的是验证方案的可行性，样机数量主要是个位数，而且定制需求很高，所以功能全、自动化程度高、技术先进是基本需求，时间和效率相对可以牺牲一点。大工业生产不一样，通常需要多工艺、多流程、多步骤并行，而且转起来最好就不要停。我如果只想车个台阶，上车床或者加工中心问题都不大，但如果我想车一万个台阶，那肯定是车床相对简单省心可靠一点——再做个比喻的话，就是切水果到底应该用水果刀还是瑞士军刀。”kXX1e
“当然，其实最根本的问题是，你算错了，优香同学。机器人操作车床比加工中心的成本低多了。”kXX1e
“这怎么可能！”涉及到了专业问题，优香同学立刻开始维护自己的自尊，“我当时是按照法律规定的最低劳务……”kXX1e
“机器人领的不是劳务费，是工具租赁费。他们的工作性质，是把自己当成工具租赁给工厂，而不是提供劳动。”打断了她的话，我补充着，“联邦学生会又没有对最低租赁费做出要求。”kXX1e4
在对痛觉感受器进行调整之后，安全员为伤员更换了一个腿部电机。活动了两下，他原地跳了跳，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了工作岗位。kXX1e
“在基沃托斯的某种共识中，只要状态指示灯良好，机器人就不需要休息。”明白优香指的是谁，我从水泥台子上走下来，拿起窗边的杯子，“所以他们每天的通用工作时长是二十个小时。”kXX1e
优香的沉默让我不太舒服。……可能，我不应该跟她说这些。睁开眼睛又有什么好的？明明，难得糊涂。糊涂才能幸福。kXX1e
好在，研讨会的会计在调节心情的能力上，明显比我要强不少。带着刻意打起的精神，她重新抬起头：“感觉对于这件工厂，祝同学你比我熟悉多了。为什么你的推荐名单里没有这里？明明资质很全。是忘了吗？”kXX1e
急忙用力拽住她的衣服，我把优香从栏杆旁边拉开扑倒。在惯性的作用下，我们两个都没能站稳，双双倒在用铁板搭成的走廊上。在她刚刚站着的位置，一根被龙门吊吊着的胚料带着不低的速度划过——kXX1e
立刻站起身，我朝着龙门吊的驾驶舱瞪了一眼，然后伸出手，把优香拉起来：“没事吧？我对他们能接受……优香同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kXX1e
拍了拍身上的土，优香左顾右盼了一下，红着脸弯下腰，凑到我耳边：“祝同学，你的……内衣，是不是……掉了？”kXX1e
“内衣？”歪了歪头，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哦，上半身我从来不穿的。”kXX1e
“因为很碍事啊。虽然说不是完全没有，但我的情况就……对吧。”用手把左胸挤了挤捧起来，我示意着，“那东西干活的时候真的很麻烦，至少我是不喜欢……”kXX1e
“所以我批量购进了超大的创口贴，随身带着。”拿出创口贴示意了一下，我看着目瞪口呆的优香，“啊，迫不得已的时候还用过医用胶带，甚至是电工胶带。那东西温度一上来就黏糊糊的……”kXX1e
就在研讨会的会计，掌握了老师经济命脉的女人似乎因为误会而嘀咕什么的时候，在她身后，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工厂的主人走了出来，看了看我们两个：“实在抱歉，优香同学，祝总工。经过商讨，这个活儿我们不能接。”kXX1e
“您就别问了。我也很为难。”摇着头，面对追问的优香，厂长叹了口气，“我也不希望闹得这里跟那些厂子一样。还是请两位另请高明吧。”kXX1e
“这倒是无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但是，厂长先生，”拉住还想说些什么的优香，我上前一步，“32675的痛觉感受器，你们要是不打算调回去，我可就自己动手了。”kXX1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