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墙边探出头去，看着笼罩在雨幕中，未有一丝声响传出的厂区，整整齐齐的、放满了压缩饼干和速食自热便当的众多绿色木箱，以及保持着奇怪的跪姿、用各种频率闪烁着指示灯的机器人，还有由“雷霆”地面无人自动炮台与“标准IV”型武装无人机组成的、巡逻中的无人集团，优香稍稍有些心焦，又有些害怕。3ZV9S
这里，正是基沃托斯的无数农业工厂之一。与其他停工中的工厂一样，这片区域正处于武装部队的24小时监视、控制与封锁之下——3ZV9S
——治蝗会议上，针对农业工厂的现状，各方达成的初步共识便是如此。在大部分联邦学生会负责治安的地区，此项任务是由瓦尔基里学院负责，格黑娜自治区大概率是风纪委的部队，而圣三一自治区八成是正义执行委员会的人……3ZV9S
太安静了。与刚刚那个热火朝天进行着生产工作的炮厂相比，太安静了。3ZV9S
虽然表面上，这里似乎处于某种危险的对峙状态，但这其实只是环境氛围带来的错觉：无人集群并不会随意进行攻击。通常而言，它们只会在机器人们出现大规模群体异动时发出警报，并在获得授权之后进行威慑性或拦截性射击。本质上而言，它们的工作更偏重于监视，后两项只不过是针对可能危险情况，而准备的预案罢了。3ZV9S
这当然不是对峙。千年科技学院甚至为对方提供了食物。无人集群还会替他们保护这些宝贵资源不被头盔团或小混混之流掠夺——虽然，这些机器人好像并不打算享用它们。3ZV9S
优香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毕竟，她自己就是为数不多拥有无人集群所需要的“开火授权”的人，也是“食物援助”决策的制定者之一。即便如此，在高科技骑行服维持着皮肤恒温恒湿的状态下，看着眼前压抑肃杀的场景，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里开始犹豫，要不要贸然闯进这片诡异的氛围中。3ZV9S
这片机器人——这片通通跪倒在地，在大雨中一言不发的机器人，看上去实在是……3ZV9S
农业工厂的停工并不是突然间爆发的。根据优香所了解的资料，这一切都起源于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件：一名机器人在结束了工作之后，离开工厂前往某个未知的目的地。然后，可能是因为某个部件突发故障，在路途中，他忽然停止了动作，朝着城区的方向倒了下去。由于各种原因，这个实际上已经报废的机器人未能被及时回收，街道上的路人甚至以为那是什么崭新的雕塑——直到现在，在SNS上还能找得到当时某些学生拍下的照片。3ZV9S
对于街头火并属于家常便饭的基沃托斯而言，这确实只是一件到处都在发生的小事。谁都没能想到，它会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引发如此大的异常：3ZV9S
就在此事发生的两天之后，如同瘟疫蔓延一般，那间农业工厂的机器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停止了工作，并逐渐形成了“在工厂外集体做出异常姿势”的集群。针对这种情况，作为治安机构的瓦尔基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以为这是某种大规模斗殴行动的前兆，因此在没有遭到任何反抗的情况下，急躁而盲目地进行了暴力驱散。3ZV9S1
更不幸的是，当时的现场画面被路过的克罗诺斯报道部部员直播到了网上。瓦尔基里的粗暴攻击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机器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引发广泛讨论的同时，成为了又一桩被以红冬工务部为首的众人口诛笔伐的“当局恶行”。不过很快，此事便淹没在了各种各样更具“冲击性”的新闻当中，离开了大众的视野。联邦学生会紧急收拢了瓦尔基里的警员，以一次已经无人关心的发布会上的道歉，为事件画上了句号——3ZV9S
直到蝗虫群袭击了山海经的谷仓，大家才惊讶地发现，基沃托斯已经完全失去了粮食生产能力：所有的农业工厂，全都变成了一幅样子。3ZV9S
所有以“复工”为主题的对话均遭到了拒绝。面对着市区与街道，农业工厂的机器人们长跪不起，仿佛世界与他们再无纠葛。3ZV9S
听千寻说，好像老师是叫上了日鞠前辈——特异现象搜查部，在一起处理这件事来着。这现象，确实也够特异的了……莫非，是某种针对机器人的电脑病毒吗？3ZV9S
正当优香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磁吸装置吸附在腰间的手机又有了新的提示。将其取下来，她看着上面的消息，她有些头疼地挠了挠头：“麻烦了啊。”3ZV9S
骑行服的电量快消耗完了。本来是可以通过运动或太阳能补充的，但现在……3ZV9S
看了一眼瓢泼的大雨，想到了完全失去电能后，这身衣服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的感觉，优香就感觉有些不舒服。3ZV9S
早知道就把后备箱里的备用衣服……好像，也没什么好办法带过来。3ZV9S
无论如何，不能继续在这里举棋不定了。把手机放回腰间，感受着磁铁座将其牢牢吸住，她调出全息屏幕，打开了手机电池与骑行服的连接共享。又看了看依然诡异的厂区，她轻轻拍了拍脸，迈开脚步。3ZV9S
可别落得个把手机电量都耗尽了的下场。……厂区里，应该有充电的地方吧？3ZV9S
远远看去，机器人们那些明灭飘忽的指示灯就像是鮟鱇鱼的拟饵，在深海中吸引着食物的到来。举着伞慢慢接近，优香的呼吸逐渐紧张起来。动作越来越轻缓，她生怕自己发出的声音会“唤醒”这些机器人，让他们“唰唰唰”地全部站起来，就像多米诺骨牌那样……3ZV9S
这个临时想到的小笑话让她的情绪放松了一些。如同得知了她的感受，就算依然乌云密布，天空中的雨势突然放缓了，敲打在伞面上的雨滴已经听不到了声音。把手放在胸口上，她笑了笑：干嘛要这么紧张？至少这些无人炮台和无人机可都是随时听自己指挥……3ZV9S
闪电的突然出现吓了优香一跳。待到雷声响起，她又拍了拍胸口，缓下心——3ZV9S
差点儿把伞扔出去，优香踉跄地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冲锋枪，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把它们放在家里了。擦了擦嘴唇上的血，她尝试用深呼吸稳住心情：“……你，我……呼……吸……”3ZV9S
“我们没有任何复工的意愿，也不想掺和你们的无聊游戏。”比想象中要正常的多，这名机器人的语气中带着不耐烦，“联邦学生会也好，工务部也好，不管你是谁，最好快点儿滚出去。这里不欢迎顶环的。”3ZV9S
“我不管你找什么，滚出去！这儿不欢迎你。再纠缠我就把你扔出去！”3ZV9S
这个机器人的态度让优香有些愤怒——而这恰好很有效地削弱了恐惧。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她喘着气，用不服输的眼神看着对方：“是一条背上有阿拉伯数字一的机械狗！”3ZV9S
“二六，你的态度怎么又这么差！隔着墙我都听到你大声喊叫了！”3ZV9S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骚乱，一个身高稍低的机器人介入了两人的争吵。看了看优香，他把手背在身后：“这位同学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吗？”3ZV9S
“顶环的还能做什么好事？”几乎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感觉，“二六”握紧了拳头，“要么是用石头砸我们的小流氓，要么就是想要利用我们的野心家！九爷，你为什么总要护着她们？”3ZV9S
“我可没护着谁。只是做事情要讲道理。这么恨‘顶环的’，怎么没见你把那边用了反重力系统的无人机一拳打下来？”指着天空中的“标准IV”，“九爷”话里带着硬气，“那东西不也顶着环呢吗？”3ZV9S
“……我不跟你吵。没有意义。”态度软了下来，声音中带着气愤转化而来的悲伤，“二六”转过身，“我去交班。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3ZV9S
说完，他就朝着那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的机器人集群走去。走到一个空位，他跪了下来，指示灯从常量变成闪烁，成为了背景的一部分。3ZV9S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似乎并没有惊扰到任何其它人。机器人们也好，灰白的厂区也好，再次开始磅礴的大雨也好，在没人说话之后，这一切便立刻又沉浸到了令人不安的寂静当中。优香听到，身边的“九爷”在感慨什么。3ZV9S
“当然没意义了。”摇摇头，他说，“唉，没意义啊……”3ZV9S
随后，他转过身，对着优香招招手：“跟我来吧，学生。老大它在充电呢。”3ZV9S
跟着他的脚步，优香来到了一间朴素的平房，水泥墙上的红色油漆阐述着这间屋子的功能：“传达休息室”——若是真希看到这些，她肯定会强烈抗议，然后拿起刷子大改特改，让这几个字更加艺术。推开已经斑驳的木门，收起伞，她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墙角充电的依依。小家伙也明显认出了她：摇着尾巴，它明显是想扑上来，但连接着的充电线把刚刚跳起来的它一下子拽了回去。委屈地叫了两声，它再次缩了起来，那副摸样让优香感觉既可爱又有些心疼。3ZV9S
“好了好了，先乖乖充电。”摸了摸它的身子，优香说，“等充好了电，再一起玩吧。”3ZV9S
“那你随便坐吧。难得找到个愿意陪它玩的。”浮现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九爷说，“老是跟我们在一起，也委屈它了。”3ZV9S
“啊，”意识到这位才是依依的真正主人，优香有些拘束地点了点头，“谢谢。”3ZV9S
“我的生产编号是六个九，所以大家都叫我‘九爷’。刚才那个的编号尾号是‘二六’。我们这些没有名字的家伙，大多只能这样随便称呼。叫来叫去，好像也就变成了名字。”翻来翻去，从箱子里翻出一块还在塑料袋里封着的崭新干毛巾，九爷递了过来，“他那个态度还请你见谅，学生。最近的这些事情啊……”3ZV9S
刚刚放缓的雨势似乎又变大了。雨水从破掉一角的窗户钻进来，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积成小水洼。破旧的白炽灯泡“嗤嗤”地闪烁着，把死在灯芯旁的小虫子映在四周。3ZV9S
“在你之前，除了那些动不动过来扔石头打枪的混子，这儿也就来过两个学生。一个联邦学生会的，一个红冬工务部的。”见优香保持着沉默，九爷佝偻着坐到椅子上，继续说着。他的状态似乎不是太好，“第一个姑娘说的话大家并不喜欢听，但不知道为什么越说声音越小，然后自己扔掉发言稿跑了。可能是被吓跑的吧。第二个姑娘很热情，在大家面前拿着喇叭演讲，说自己这方面的经验特别丰富，要带着大家对抗什么什么，怎么怎么样的，但最后也是，一脸失望地走了。……唉。”3ZV9S1
“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自己说了那么多，却唯独不想听我们说说话呢？”3ZV9S2
把毛巾放在桌子上，优香想要尝试着回答这个问题，但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来一个可以说出口的答案——3ZV9S
更准确地说，千万种的理由，说服他可能很容易，说服自己，却格外困难。3ZV9S
幸好，面前的机器人似乎并没有向她寻求解答的意愿。这位有些话唠的九爷只是自顾自地把话题继续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我们这群人，死气太重了吧。基沃托斯这地方，有学生的地方，生气就旺。像是程序啊，土木啊，物流啊，小件装配啊之类的，适合打零工，学生就多。什么农业林业机械化工之类的，大生产的这些几乎全是机器人，就死气沉沉的。毕竟本来就是些死物。也是，你们这些学生，自然不可能顶着超大功率的紫外灯播种插秧，也不可能跑去机加化工流水线，噪声大、气味难闻，还危险，还单调无趣……”3ZV9S
“抱歉让你听这么多没用的话。我感觉我确实有些年龄大了，容易絮叨。”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九爷的身体抖了一下，把目光从地面移到优香的脸上，“你看外面那副样子。我确实好久没说过话了。我其实还挺喜欢跟人说话的。”3ZV9S
“外面，”犹豫了片刻，优香还是提出了那个她感觉不合适的问题，“到底是……”3ZV9S
“啊，大家都在休眠。毕竟不想吃饭，要节约能源嘛。每次就找几个人醒着，轮流值班……”3ZV9S
“我知道。”摇摇头，九爷看向窗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也回答不上来。”3ZV9S
雷声再次响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砸在什么地方，让房间震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尘土飘落下来。3ZV9S
“十六岁。真好啊。”发出由衷的感慨，九爷的声音出现了一些变形，“如果我也能在这个世界上待十六年，那该多棒。”3ZV9S
“你看，这只是我的想法。可能更年轻的人有自己的主意。”这么说着，他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抖动，“我已经出厂十二年了。正电子脑，很快就要撑不住了。看到那个倒在路边的家伙之后，我就想，我的结局大概率也跟他一样吧。倒在哪个路边，或者直接倒在工作岗位上什么的，然后有用的部件被回收掉……”3ZV9S
“……是，”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优香小声说出自己想到的那个词，“绝望了吗？”3ZV9S
“这个问题，就挺……奇妙的。”声音中的波动似乎越来越严重，九爷的话听上去开始变得滑稽可笑，“我的表情显示器里，有微笑，有悲伤，有惊讶……”3ZV9S
“不能显示的话，机器人，就应该不会绝望，才对啊。就像我们只会磨损，不会疲劳一样。”3ZV9S
郁结于胸的沉重压得优香喘不过气来。努力尝试着理清混乱的心绪，她从众多想法中胡乱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想要活到十六年，总会有办法的。比如，更换正电子脑……对了，为什么不去更换正电子脑呢？你可能活得比我都……都……”3ZV9S
“……是啊。”回应她的，是表情显示器上的微笑，“为什么，不去更换正电子脑呢？”3ZV9S
然后，就在她的面前，这个微笑慢慢地消失了。闪烁了一会儿，显示器由明转暗，奇异的蜂鸣声响起，带着一段段的节奏。3ZV9S
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优香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向下看去，她正巧与跳到大腿上的依依对上目光。“汪汪”叫了两声，这只机械狗蹭了蹭她的身体。3ZV9S
将它抱在怀里，优香擦了擦脸上的水滴。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砰”地打开了，二六的身影——也可能是其他人——出现在门口。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椅子上的九爷，他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把九爷抱了起来。3ZV9S
“九爷走了！”走出房间，他大声喊着，“九爷走了！”3ZV9S
“干什么”这三个字还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冲到门口的早濑优香，就看到了让她此生难忘的场景：3ZV9S
在这声号令下，机器人们那闪烁的指示灯，忽而变为了长亮。接二连三，连续不断地，他们站了起来，伫立在大雨中，转过头看着二六。后者将九爷的身体高高举起，向前两步，送到了离他最近的机器人手上。3ZV9S
“九爷！”这最后一次，几乎是他所能达到的最大声音，“走了！”3ZV9S
同样将九爷的身体高高举起，第二个机器人转过身，将其交给身后的人。电闪雷鸣的大雨之中，机器人们的歌声缓缓响起：3ZV9S
“Immersoll die—Sonne scheinen3ZV9S
Immer sollder—Himmel leuchten3ZV9S
Immer soll die—Mamableiben3ZV9S
“Пустьвсегда—будет солнце3ZV9S
九爷的身躯依然有些佝偻。如同海面上的小舟一样，在众人的传递中，伴随着逐渐增大的歌声，他一点点地向前飘去。3ZV9S
“May thereal—ways be sunlight3ZV9S
May there al—ways be bluesky3ZV9S
May there al—ways be mother3ZV9S
May there al—ways be me……”3ZV9S
无人集群将这些举动判定为了集体异动，迅速聚集而来。无数的枪口转向这些站立起来的机器人。伴随着警报声，优香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系统正向她寻求着开火授权。3ZV9S
几滴雨水打在屏幕上，让警报信息变得模糊。朝着红色的否定标识，她用大拇指都感受到了疼痛的力度，狠狠地敲了上去，仿佛要把屏幕按穿一般。3ZV9S
机器人们的歌声汇集成巨浪，在九爷漂浮到人海边缘时，达到了最高潮：3ZV9S
愿世界 永远有我——”3ZV9S1
九爷被安放在了那些带有千年科技学院标识的绿箱子前面——可能是为了让他也获得无人集群的保护。静静地，与早就到达那里的几位同伴一起，他坐在那儿，看上去确实像是睡着了。3ZV9S
机器人们重新跪了下去。依然是接二连三，连续不断地，如同多米诺骨牌。指示灯们再次飘忽不定起来，在昏暗的雨色中闪闪发光，宛若天空中的星星。3ZV9S
刚刚吐出一个字，优香就感觉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倚着门框，她的身体慢慢滑向地面：“是我。我是研讨会的……”3ZV9S
“我不关心你是谁。”摇了摇头，二六说，“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机器人。在我们眼里，你们也都是顶环的。总之……”3ZV9S
“谢谢。威慑性射击有时候也会击伤一些人，徒增不必要的痛苦。我们现在，又没有什么补充零件。”3ZV9S
“但是，不要再过来了。我们不想再见到你们。带着老大——带着依依，快走吧。”3ZV9S
骑行服好像自动充好了电。看着二六也融入到那片忽明忽灭的“星光”之中，优香抱紧了依依。3ZV9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