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滚落到地上、被拨开了一半的橘子露出令人咋舌的黄绿色霉菌时，我正嚼着从它身上分离出的一部分，并因为那过于难以忍受的味道而皱起脸。咀嚼动作在目击到那些斑点的那一刻开始逐渐变慢，我环顾四周，却没找到那个一向放在这边的垃圾桶。一个没留神，那大概率已经腐败了的果实就这么被我吞咽了下去，只留下了在口腔中久久无法消散的苦涩。kXM09
直到外接车长操控终端的提示音响起，我才想起来，那个标着“工业垃圾”的垃圾桶，是被拿去装擦眼泪鼻涕的卫生纸了。满满一篓，白花花的，现在应该还没扔。kXM09
……混账。卫生纸也是宝贵的消耗品，能不能不要这么浪费……kXM09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更新已完成”，我关掉提示窗口，把手握在操控手柄上，将侦察桅杆升起一部分，并慢慢放大视野，旋转角度，将十字线中心压在二百米外贴着的红纸上。在白光、红外、微光模式之间快速切换了几次，确认了各个视场的状态没有问题，我来回拨了两下面板上“主动激光”钮子开关的防触保护盖：手感好像有些硬。是不是得多……kXM09
被这个声音惊出了冷汗，我在最后关头停下了将开关拨上去的动作，而大拇指也被狠狠折了一下，痛得我挤出几滴眼泪。下意识把大拇指放在嘴里嘬了两口，我看着那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傻瓜，急忙又确认了一遍设备状态：“……快过来！跑到坦克后面来，千万不要在正面一百八十度范围内！”kXM09
“啊。”缩了缩脖子，他小心翼翼地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手里端着的两杯饮料仿佛变成了某种平衡设备，“……我来了。”kXM09
最终确认了一遍周围环境，我重新捏住钮子开关，把它拨了上去，而终端屏幕上，也立刻便出现了几个不断闪烁的红色方框——那是我提前放置在那里的，若干不同型号和角度朝向的光学瞄准镜……kXM09
管阿露借的那个，还给摔碎了。……也不知道算是我倒霉，还是她倒霉。kXM09
“这是……”明显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视网膜刚刚差点儿被烧毁，表情尴尬的大人把两个杯子放在了操作台上，“在测试什么？”kXM09
“激光场主动探测。能够把视野正面基本上所有光轴与镜面法线夹角大于四十五度的光学设备标识出来。巷战、反伏击、反狙击的时候很好用。是不可见激光的主动探测，对机器人光学传感器也适用，还能致盲——或者，有人足够不知好歹的话，照瞎他的狗眼。”kXM09
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开，我瞪了他一眼，把开关拨下来：“但，第一，不能在玻璃太多的地域用；第二，有可能造成友军误伤；第三，对专业的滤光格栅不起作用。因为属于三级辅助功能，优先级低，之前一直没有导入新的识别样本集进行训练。……看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能有大用处。”kXM09
……哪儿来的职业病。跟这种外行，解释这么详细干什么？kXM09
用饮料漱了漱口，把口中的涩味冲掉，我放下杯子，抚摸着额头：“以后，在我明确告知过，会在某时刻某地点进行危险项目测试的话……不，算了。没事。”kXM09
不会有以后了。至少短时间内。……这橘子汁，不会是他现榨的吧？kXM09
……用那个便利屋68带来的、刀片已经锈了的榨汁机，拿那箱已经发霉的橘子？kXM09
开始后悔自己察觉到的这可能的真相，我忍住反胃感，摸了摸肚子，不由得担忧起之后可能会被进一步消耗的卫生纸储备。……换个角度讲，那篓子卫生纸上只有哭泣产生的眼泪和鼻涕，也许……还能再废物利用一下？kXM09
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身旁这位大人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一点我的担忧：“……那箱橘子已经烂了不少，我就让春草拿去扔了。阿露正在用白醋给榨汁机除锈。橙汁是从……从伊吕波那边拿过来的。”kXM09
停顿了一下，他喝了口自己的橙汁：“……她刚刚睡下。等她醒了，你就不要……”kXM09
“我当然要骂她！”心里的火气“腾”地冒了起来，我一拳砸在车长终端的关机键上，“格黑娜变成了这种境况，她应该做的，是坚定地站在真琴议长身边给她支持，稳住万魔殿最后的自主决策权，而不是凭空玩了一整天的消失，躲在只有你和她知道的秘密休息处里，泪眼朦胧地等着你去把她拽出来！”kXM09
“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比谁都明白。真琴议长在跟她见面之前去见了伊吹同学，那盖乌斯肯定也掌握了病房的位置。没有更换卫兵有什么用？伊吹同学和照顾她的万魔殿成员，肯定已经被纳入了盖乌斯的实质控制！这下倒好，她甩手掌柜一当，窝在你怀里哭上几个小时，算是替对面把解构万魔殿顶层建筑的最后一步完全走通了！她怎么不干脆跟你私奔回夏莱，彻底一走了之呢！？”kXM09
咬了咬嘴唇，我到底也没能把更难听的话讲出来，只能用力闭上眼，把这点儿火气用力咽下去。拔掉外接终端的航插，我看着一言不发的我司“特殊顾问”，颇有一些恨意，但也无可奈何。摆了摆手，我盘起线缆，语气尽量平和了一点：kXM09
“忘了吧，我就是说些气话。……风纪委还在，伊吕波也没写辞职书。他们想从上到下解构，我们就从下往上恢复建构。还没有……还没有到死局。”kXM09
“明天一早，如果伊吕波的精神状态恢复了的话，让便利屋68护送你出境。尽量走小路。”把盘好的线缆扔到纸箱子里，我打断了他的话，“少校让伊吕波传的话，意思很明显。你不能再在格黑娜待着了。”kXM09
他那半张着的嘴和一脸震惊的表情，看上去像条在甲板上挣扎的鲶鱼。抽出笔来，我把今天的整备测试结果记录到表格里：“参考他们迄今为止的诸多冒进举动，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你下死手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格黑娜到处都是盖乌斯的人，我也好，便利屋也好，风纪委也好，都没办法百分百保证你的安全……”kXM09
“别这么叫我，夏莱的顾问先生。”厌恶地皱起眉头，我压住他眼看要涨起来的气势，“……我不喜欢。”kXM09
“……祝同学。”喉结上下滑动，他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深沉了不少，“这不算理由。……从来到基沃托斯，上任夏莱老师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来没有怕过死。”kXM09
“咣当”一声把扳手扔回工具箱里，我拽住他的领带，强迫他弯下腰来：“在圣三一的靶场，我就说过一次。现在这个节骨眼儿，枌生祝可以死，枣伊吕波可以死，空崎日奈也可以死，但夏莱的老师，必须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全须全尾。”kXM09
“你的命，早就不是你自己能随便拿出去挥霍的东西了。你不能为了伟大光荣的牺牲精神，就擅自摧毁这为数不多的、能够团结大部分基沃托斯学生的共识。这太自私了！”kXM09
眉头紧锁的相互对视长久地持续着。他的眼底，带着不可置疑的意志：“但如果我现在抛下你们不管，我也就没资格继续当夏莱的老师了！”kXM09
“那就是我不想，我不愿意！”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他依然没有动摇，“我知道我之前做了什么，犯了什么样的错，所以我不会再舍弃你了！”kXM09
“我的事根本无关紧要！我收了万魔殿的钱，全款预付，你呢！？”用力想把他的手甩开，却被死死攥住，我不甘心地睁大了眼睛，“而且，狐狸队和兔子队，你也不想管了吗？这就是你想当的老师？尤其是兔子队的宫子和咲同学，她们在民兵那里经历过什么，你是亲眼见过的！你要打着不想舍弃我的名号丢掉她们吗！？盖乌斯手里甚至可能有天照！”kXM09
就在我们两人如此这般互相瞪视，互相僵持的时候，库房大门的方向忽然传来的急促刹车声让我抖了一下——那一听就是盖乌斯的轻型高机动车辆。一把把他推到修车地沟里藏起来，我转过身，正好看到一个盖乌斯士兵把车门撞开，军装破破烂烂的，肩上还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祝总工……祝总工！”kXM09
他的脚步跌跌撞撞的，好像平衡系统受到了损伤。但直到他滑跪到面前，我才发现，这个人的怀里，抱着一颗已经严重变形的机器人头颅：“求求你，救救……救救丘人前辈吧！”kXM09
在库房门口急刹车的车辆越来越多。将面前的两个……不到两个人与记忆中的形象对上了号，我急忙把移动操作台拉过来，两脚踹下开关，把滑轮固定住：“快放上来，帮我扶稳，应该还有救！”kXM09
精电电源线……有。检测口……检测口坏了。线头缩得太靠里了。用镊子……kXM09
“佳代子，别偷听了，把36V稳压电源和示波器拿过来！……你去那边的货架上那十六号工具箱，要XS7的航插，ZY33的下载器，还有剪线钳和杜邦线！你，去那边拿电烙铁、松香和焊锡，在一个黑色的小包里！……下面的，把角磨机给我，在右手边！”kXM09
一把按住那颗想要冒出来的脑袋，用力往下压，直到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才松开手，把他递上来的东西接过来：“……我要的是角磨机！长得像手锯的那玩意儿，有个圆切割片！”kXM09
“祝工，”把电源和示波器放在旁边，连接到线缆盘上，佳代子拍了拍我的肩膀，“36V稳压电源需要16A供电，但现在还没引过来……”kXM09
“……用转接头应付一下。”预热上电烙铁，我测试了一下角磨机，然后戴上特制的腕部支架，在上面挂上一截焊锡，“能撑多久撑多久。……别全挤到这里来，静电引发电涌短路的话就全完蛋了！出去，出去！”kXM09
“千万按稳了，要用力！”戴上墨镜，我挥挥手，“你们两个离远一点，别被火花溅到。佳代子，注意一下火工品区！”kXM09
角磨机的锯片与金属材料相互摩擦的噪声格外尖锐刺耳，好在切割没有出现任何停顿。终于把相关位置的薄片切了下来，我扔掉墨镜，喘了口气，然后把藏在紧靠里的检测线抓出来，与几根杜邦线焊在一起：“帮我把笔记本拿过来！……不是那个，是电脑，我要通过检测口查看他现在的状……”kXM09
还没等我说完话，这间库房里就突然响起了“啪”的一声——kXM09
线缆盘崩出了电火花。所有的设备都停止了工作。只有那颗后脑勺被切了一半的头颅上的视觉传感器，重新恢复了光亮，照进我的眼睛里：“……是你。枌生祝。”kXM09
急忙伸手抱住西沙丘人的头，西沙勇毅的声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太好了！你总算……”kXM09
扭过头去，我扶住额头，终结了他的喜悦：“电容里的最后一点儿电耗完，就全结束了。……跳闸之后自动恢复供电起码要自检十分钟，根本来不及。”kXM09
我不想看到西沙勇毅那个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悲惨身影，所以只能胡乱地拿起剪线钳和其他东西，逃跑一样地溜到了货架旁边，整理着这些零碎。kXM09
显然，比起他的后辈，西沙丘人对现状的接受要快得多：“……多谢了，勇毅。……我身上的零部件，把能用的都回收了吧。”kXM09
“我认真想过了。你们应该是对的。……少尉同志，说的有道理。”kXM09
就算语调再怎么平稳，逐步降低的电量也只能让他的话语越发模糊不清。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好……好好跟着他干吧。我，我可能就……”kXM09
我曾经思考过，正电子脑外围电路的设计者是不是有什么大毛病：如果能够把那个仅仅用来象征终结的蜂鸣器移除，并且把最后一点电力用在维持正常运转上的话……kXM09
把最后的航插头归置到位，我捏了捏不太舒服的鼻子，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在原地摇晃的西沙勇毅。空荡荡地愣了一会儿，他终于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随即想到了什么：“……祝总工……”kXM09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沾着机油的钞票，朝着这边鞠了个躬：“……这是，给您的费用。”kXM09
身形越发的谦卑恭顺，这名明显刚刚搏杀完，却已毫无煞气的机器人把钱放在操作台上，重新抱起那颗金属头颅：“打扰了。打扰了。……打扰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kXM09
两三步走到他身边，我拿起钱，数了两遍：“你等一下。……佳代子，有零钱吗？帮我破开。”kXM09
“这钱，”不解地接过我递过去的那张，佳代子看了看依然失魂落魄的西沙勇毅，语气很是不可思议，“你也要收？”kXM09
“丁是丁，卯是卯。”咬着牙，我点点头，“不能让他们欠我这种人情。会永远都还不清的。……给，你的零钱！”kXM09
毫无反应地看着我把零钱塞回自己的口袋，西沙勇毅重新鞠了一躬，然后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那颗头，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越野车上。仓库门口的车队很快散去，留下了一地黑色的轮胎印，在空荡的水泥地上格外显眼。kXM09
“我现在在想，如果机器人也能哭出来，”把双手插进兜里，佳代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会不会要好很多？我是说，对于大家之间互相的……”kXM09
“……相互理解……之类的……好吧。”伸手把稳压电源和示波器提起来，她的表情有些复杂，“……好吧。”kXM09
佳代子的脚步一向很轻，但只要有双像我一样的好耳朵，在如此空旷的仓库里听到那猫一样的动静也不是什么难事。等到她走远，终于无法再继续抵抗身体里的疲劳感，我双腿一软做到了椅子上：“……所以说，你明天早上，得立刻走。”kXM09
沉默地注视了一切的大人沿着维修地沟的台阶走了上来。已经没有了跟他对峙的力气，我仰着头，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了他的声音：“……山稻少尉。他值得信任吗？”kXM09
“凯撒集团里最不缺野心家。会演戏的野心家，能骗过你我的，不在少数。……问这个干什么？”kXM09
“我把那台塞给未花了。”睁开眼睛，看着仓库高高的顶棚，我说，“这种局面下，总要有可靠的联系外界的办法。”kXM09
“……原来如此。”用略含失望的四个字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旁边，“山稻少尉拿到了另一台。他答应我，会把宫子她们安稳地送回夏莱——无论我是否在那儿。我会让未花去接应的。”kXM09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包住了我的手，声音柔和得不像话：“我必须留下来。夏莱的老师，学生们为数不多的共识，当然很重要，我也明白。但是……”kXM09
“……但是，枣伊吕波只有一个。空崎日奈只有一个。枌生祝，也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kXM09
“滚。滚！”抖开他的两只手，我紧皱着眉，烦躁地敲了敲额头，起身走回操作台之前，“别想得寸进尺。想问我天照是什么？现在这种境况，再加一个凯撒的秘密行刑队吗？”kXM09
……如果山稻少尉真的跟他达成了一致，这个人就更不可能离开了……kXM09
就在我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砸了一下操作台面的时候，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老师？……老师，你在这边吗？”kXM09
“为什么要走？”毫不犹豫地抱住了迎上去的他，穿着睡衣伊吕波磨蹭着，言语中带着没睡醒的哭腔，“为什么要走？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我做了，很可怕的噩梦……虽然记不太清了，但是特别可怕，好像永远都见不到你了……”kXM09
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我惊讶地看着依偎在老师怀里的红色毛球，不安与心脏一起在胸膛中高鸣着，刺激着我那原本就已经十分脆弱了的神经。kXM09
“伊吕波，”咽了口唾沫，我紧张地问，“你的光环呢？”kXM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