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颠簸不破的事实，早在清澄晶认知到“艺术”这个概念的时候，她就已经清楚地明白，并带着欣喜与满足接受了——41cmI
与自己相对，坐在栏杆另一边的火红狐狸精正拿着似乎是老师赠送的梳子，用与“灾厄之狐”这个名字完全不符的轻柔动作，打理着绑上了蝴蝶结的大尾巴，除掉上面总是沾着的火药味，让其变得蓬松而又好闻。41cmI
而这位七囚人之一口中的“他们”，则是指的阳台之外，楼层之下，那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填充了下方空地的，将其染成绿色、黑色和白色大混合的，盖乌斯的军装机器人们。蓝天白云之下，这些金属雕塑一般毫无个性、也毫无艺术性的存在们几乎一动不动，等待着简易主席台上的那位可怜虫，为这滑稽的仪式按下开始键。41cmI
……如果他们能够表演一个多米诺式的光环浮现亮起，这幅场景，或许还能被勉强称作一种创作。41cmI
“有这种时间，还不如多去练练刺刀。”宝贝一样将梳子认真收了起来，若藻用小腿随意一砸，让搭在旁边的步枪转着圈落到肩膀上，“……作为名义上的刺刀教官，我还能多些乐子。”41cmI
一阵清风拂过，似乎传来了阵阵清脆的铃声。不感兴趣地瞥了这么一眼尚未完形的“僭主”们，晶重新把目光放在蓝天上，将心灵再次沉浸回那个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中。41cmI
作为向世界传递自我表达的形式，“艺术”本身，便不得不基于“人们”的复杂与多样，从而变得丰富多彩，而这同时也导致了“艺术”的鉴赏门槛和不可避免的，附加在“艺术品”上的逐利标签。这是“人们”的可悲，“艺术无用”的来源，但也是“艺术”所不可或缺的注脚……41cmI
……而，晶却似乎从未察觉过，她的这种认知，存在着某种被隐藏起来的积极设想：41cmI
以这一观点进行反推，如果人们都能撕掉“艺术品”上的逐利标签，拥有了最为基础的品味，迈过了那或许不算高也不算低的门槛，对艺术有了统一的认知，艺术之无用，是不是也就可以消除了？41cmI
——就像，那位永远在为了学生而闪闪发亮的，坚持不懈的，老师一样？41cmI
……当然，答案是否定的。最不容置疑的证据，她已经在几天前的“鉴赏会”上，切实地收到了。41cmI
回忆中的不适感让她的身体颤了一下，而手杖也“啪”地掉到了地上。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老伙计，在弯下腰之前，她又想起了那位——那位名副其实的，“艺术的创作者”，所笃定的发言：41cmI
“你最珍爱的艺术，在大部分的组成上，实际就是我们。”41cmI
“艺术的创造，艺术的保护，艺术的延续，乃至于，向大众进行艺术的施舍，大部分都是我们的工作。”41cmI
……这些话，就算掺杂着谎言，但其中蕴含的部分无可争辩的事实，与她听到了这番话后，感受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已经足够摧毁晶的艺术观了。41cmI
“……偷腥猫？你这几天好像一直有些不对劲。……出于，临时的共犯关系考虑，我倒不是不能……”41cmI
“别说了！”忍不住声音大了些，晶捡起手杖，翻身坐回栏杆上，“……我在，思考艺术。”41cmI
看着攥住拳头留下一个愤慨的眼神，拎起步枪快速消失在走廊上的背影，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后悔。无论如何，在答应这“共犯关系”的那一刻，晶其实就已经对这位“狐狸精”在感情上独一无二的直率、热烈和大胆有了些认同：如火一般不输骄阳的少女恋情，又怎可能不会是艺术的一种呢？41cmI
所以她确实有些后悔。对于，对这份好意的仓促否认，有些后悔。41cmI
但后悔从来无用——如同艺术一般无用。因此，慈爱的怪盗所能做的，也只有叹息一声，将目光重新放回了楼层之下，那集体上演的滑稽戏上。41cmI
今天的少尉先生状态明显不是很好。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台，他的右手明显在剧烈抖动，必须通过左手的按压才能勉强稳住。拍了两下话筒，他看了看台下的这些雕塑，用不太稳定的声音，宣告了开幕：41cmI
“同志们……好。我是……山稻余星。今天，我们……哀悼……”41cmI
话语没能继续下去。低着头，不知因为什么卡顿着，少尉忽然抓起了面前的讲稿，随手翻了两下，右手的颤抖越发剧烈。翻到最后一页，他的动作僵住了两三秒，然后直接将其团作一团，扔到了垃圾桶里。41cmI
“真是……屁话。”仰起头，他用双手重新撑住台子，“今天在这里，我不想讲些经过精心编制和删选的、将各方面影响控制在最低的标准词句。我，盖乌斯警备集团的山稻余星少尉，要与你们，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听到这个声音的每一个人，直接对话。”41cmI
“我的朋友，我们的同志，西沙丘人，在昨天的任务中死了。正是基于这个事实，我们才会聚在一起，共同纪念他的死——”41cmI
……啊。这种低劣僵硬程序化的滑稽戏，也能更换剧本的吗？41cmI
勉强提起了一丝兴趣，把注意力抽调到了依然在努力稳住身形的机器人身上，晶用尾巴将手杖挂在一旁，双手抱起了胸，准备进一步欣赏这位主角的表演。在若干个呼吸之间，少尉那剧烈抖动的右手终于被平复了下来。扫视了一圈，他的视觉传感器如同真正的眼睛一样，带着某种神韵：41cmI
“曾几何时，我与五号首长就针对凯撒PMC的某篇报道进行过讨论：那篇报道中对PMC士兵的评价，使用了‘悍不畏死’这个词语。当时，五号首长曾经问我，我们这些机器人，真的‘悍不畏死’吗？”41cmI
“不是吧。说到底，哪有什么‘悍不畏死’。不过是不识生，不知死罢了。”41cmI
洪亮的声音在偌大的广场上播撒，一丝怀疑的波澜在机器人中掀起，但又很快平复。看上去反而自在了一些，山稻少尉解开了自己军装上的风纪扣，让领子松快了不少：41cmI
“因为不识生，所以毫无牵挂，从未共情。因为不知死，所以不晓退缩，愚笨直前。正因为不识生，不知死，所以变成了杀戮的机器，徒有人形的破坏者，意义仅剩被消耗的资源。这一点，才是所谓‘悍不畏死’的可悲真相。”41cmI
“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从工厂，从矿井，从发电站，从所有生产的一线，从基沃托斯最底层、最基础的生活中拼命挣扎着的我们都知道，这根本不正常。”41cmI
“我们都体会过产出实际成果的喜悦，无论那是沉甸甸的果实，成框成篓成集装箱的矿产，还是宏伟壮丽的建筑，精密可靠环环相扣的机械，或者是夜间如星空一般繁华的灯火街道。而，从流水线上走下来的那一刻起，滴答作响的报废阴影，就时时刻刻地响在我们机器人的耳边，直到象征终结的蜂鸣声让这场演出落幕。”41cmI
“没有人比机器人更有资格知晓生的可贵，与死的可怖。我相信，关于这一点，在各位从生产一线选择来到盖乌斯之后，在各位实际拥有了自己的姓名之后，都已经能够深刻地体会到了。这是构成盖乌斯这个团体最基础的基础。”41cmI
不知为了，少尉的声音中出现了丝毫犹豫。但很快，他就将其抛到了脑后：“……但然后，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我们，机器人们，不得不面对新的问题：”41cmI
“当我们终于知晓且理解了这基础中的基础，终于来到了生活的面前，这样的我们，已经睁开了眼睛的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41cmI
这显然是个极为复杂的问题，但如果只是想要个回答，却可以相当简单——正如同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挥舞着拳头，在一片寂静中突然爆发出喊声的那位普通一员一样：“……应该打倒光环霸权主义！打倒光环霸权主义！！！！”41cmI
这个声音中含着泪光，带着些癫狂，与遮掩不住的痛苦——如果这两句话是被某个学生或者市民所喊出的话，晶甚至能够想象到那瞪圆了的通红双眼。嘈杂声快速扩散着，在几分钟后到达了一个顶峰，但随即在少尉的长久沉默中，渐渐平息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点余韵的消除，少尉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点了点头：“光环霸权主义。确实，这是我们一直在使用的词汇。”41cmI
“实际上，在西沙丘人同志牺牲之前，我与他也聊到了这个话题。当时，针对市区的重火力禁令，他是这么问我的：”41cmI
“光环霸权主义的街道，难道比我们战士的性命还重要吗？”41cmI
在晶的预想中，这句话本应成为一颗重磅炸弹，彻底扰乱广场上的秩序。但令她惊讶的是，这些机器人的群体们却一如之前一样安静，留给少尉的，只有齐刷刷的质疑目光。显然，他们对少尉的指挥确实有所异议……41cmI
……但他们，也确实愿意等待他的答案。……唔……微妙的矛盾感啊。41cmI
“我知道，许多人对我有意见。尤其是对我当时的指挥。”似乎是苦笑了两声，少尉低下头，看了看地面，“我更知道，很多人对于‘打倒光环霸权主义’的理解：”41cmI
“凭什么，那些每天都在胡闹的小妮子们，能够享有闪闪发亮的青春，而我们，却只能在这似乎无穷无尽的苦难中挣扎呢？”41cmI
“而现在，我们有了力量。有了足够抗衡她们的力量。我们一定要小心翼翼地使用这份力量，精心谋划，大胆布局，瓦解她们的意志，诱发她们的惶恐，从正面彻底击溃她们！我们要建立稳固的统治地位，要彻底征服这座城市，要把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全部踩到脚底下！！！不管是千年、圣三一，还是格黑娜、联邦学生会，我们要摧毁她们的一切，让她们在恐惧中颤抖，让她们在绝望中哭喊，让她们好好尝尝我们曾经尝到过的苦头！！！！！”41cmI
“所以，我们要打倒光环霸权主义，彻底打倒光环霸权主义，再踏上一只脚，让她们永不翻身！！！！！！！这就是我们想做的，这就是我们要做的，这也是我们必然要实现的伟业！！！！！”41cmI
声音与情绪一同到达了顶点，少尉那挥动着的拳头，却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下面这一群已然蠢蠢欲动起来，随时都要跟着他一同爆发出来的士兵们，他将高举着的胳膊缓缓放下，原本激昂的演讲，被一句平稳的否定衔接了下去：41cmI
“我不想统治或征服什么人，也不想把什么人踩在脚底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帮助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顶环的，或者是不顶环的，都一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能够互相帮助。所谓的人类这一存在，本就应当如此。”41cmI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过那种祝福别人能够得到幸福的日子，而不是那种诅咒他人永远不幸的日子。”41cmI
“我反对彼此仇视和互相侮辱。这座城市，基沃托斯的丰饶足够我们所有人获得幸福。所有人的生活方式都可以是自由、平等且美好的。摧毁他人的幸福不会带来幸福，真正能够带来幸福的，只有对我们自身幸福人生的构建。”41cmI
“但我们都能看到，仇视的壁垒已经铸成，且即将越发坚不可摧。它使我们再次陷入苦难，让我们短视地热衷于践踏他人所带来的快感，以及在事后永远地陷入无法自拔的空虚当中。”41cmI
“我们重新变为了杀戮的机器，徒有人形的破坏者，意义仅剩被仇恨消耗的资源。我们为自己构建的人生变得残暴，并失去了一切——在好不容易才体会到的，生的可贵，与死的可怖，被仇恨所扭曲的情况下。”41cmI
“我的答案是，不是。当然不是，绝对不是！我们不会被仇恨的空虚吞没，我们不会因贪婪和狂暴的苦果而绝望，我们拥有战胜这一切的力量！”41cmI
“如果你的答案跟我一样，那就认真地回想起来，仔细地感受一下你们的双手，你们的身体，你们的大脑，这就是你们的力量！”41cmI
“你们有劳动的力量，有学习的力量，有战斗的力量，有改造自然的力量，有创造幸福的力量！你们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起自由、平等和美好的生活，让生的可贵被每一个人所体会，让死的可怖被每一个人所远离，让生活，所有人的生活，都永远像那青春光彩一般闪闪发亮！”41cmI
“这才是真正的打倒光环霸权主义，而不是被它所同化，成为另一种光环霸权主义的代言人与奴隶，成为这扭曲思想构成的扭曲体制的一部分！！！！”41cmI
“你们拥有这样的力量，拥有建成如此这般新世界的力量，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只要所有懂得爱人、被人爱着的人们，所有最终会抛弃贪婪、仇恨与偏见的人们，为了崭新的城市，为了崭新的世界，为了崭新的生活，全都团结起来！！！！！！”41cmI
少尉的声音出现了些许的破音，但这却丝毫不影响那直指人心的言语，甚至于连自认为不会被这种演讲所煽动的晶，都出现了些许的触动。看着那位机器人的身影有些发愣，她轻轻撩了一下头发，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清脆的铃声。41cmI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遭遇很多。我们会遭遇牺牲。我们会遭遇偏见。我们会遭遇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不顺与坎坷。那会折磨我们，打击我们，分裂我们。我不是什么预言家，没办法向你们承诺必定光明的未来。但是，站在这里的我们，已经能够看到，西沙丘人同志给出的答案：”41cmI
“为了你自己的信条。为了你自己的信念。为了你自己的信仰。”41cmI
“由此，上溯至所有可知的历史。不分种族，不论形式，一切为了所有人的自由与平等，所有人的美好生活与光明未来，而做出的奋斗、奉献与牺牲，永垂不朽！”41cmI
晶能够确定，她确实听到了铃声。不知何时，她已经从栏杆上下来，面朝着讲台的方向，有些紧绷地站立着。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电子音：“你在这里啊。我以为，你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的。”41cmI
悬浮在空中的光环与金属的光泽一同出现。看了一眼这位“共犯”，晶点了点头：“……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感兴趣的。……没想到，居然能有所触动。你受伤了？”41cmI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再过两天就没问题了。……若不是用自己当饵，前srt的精锐，也不可能中计。”41cmI
“做些答应好的事情。”伸手摸了一下脖子，走到了栏杆旁边的艾希斯如此说，“……送首歌给他们。”41cmI
看着这位盖乌斯的主管做好了准备，她向后退了两步，为对方让出最好的舞台。楼层之下，与一层层铺开的整齐敬礼同时，轻缓的音乐慢慢响起，还有那总也挥之不去的铃声。而那久违了的——让慈爱的怪盗认为，就算是只为了聆听这个而成为“共犯”，也一点儿都不亏的歌声，同样被凉爽的微风送达到了所有人的耳边：41cmI
逐渐的，不出意外的，机器人的队列中，出现了并不整齐，甚至没什么旋律的跟唱：41cmI
这种跟唱是如此的粗俗，低劣，嘈杂，却又在逐渐壮大，除了歌词和情绪之外，几乎听不出来任何的美感，将原本优美的曲调破坏得一干二净。若是在以前，这肯定是晶最讨厌的情况——41cmI
——但现在，与主管百灵鸟一样的声音相互合并，却，让她不由得有种……41cmI
跟唱已经彻底压倒了原唱。这些原本嘈杂成一片的吼声开始逐渐汇合，聚拢，变成了完全某种没有调子，却饱含着感情与力量的洪流：41cmI
闭上眼睛，沉浸在机器人们同样不愿意就此终结的余韵当中，晶做了个深呼吸，紧紧握住的手杖稍稍松开：“就是好像，之前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跟基沃托斯的普遍风格与流派，都不太一样。”41cmI
“也难怪。”已经恢复成了平常的复古机械电子音，艾希斯主管点点头，“我也是从……某个古怪的人那里学来的。除了那位之外，我还没有听到其他人唱过。”41cmI
对于这种指代心知肚明，晶感觉自己好像想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没有想。正当她想要抓住这些浮在心中，飘然不定的感慨时，艾希斯的手机忽然响了。伸出手去将其掏了出来，这位“共犯”叹了口气：“……还真是，时也命也。”41cmI
对于这句话，晶的预感不是太好。果然，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艾希斯摇了摇头：“山稻少尉的路线已经失败。他找错了人。天雨亚子可能还算聪明，但远远够不上理智。如今，我们的办法也要行不通了。只能用少校的办法。”41cmI
“王冠落地。”41cmI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