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几分钟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本躺着的自己，上半身突然之间弹了起来——lpRoR
白色的医用床单滑落到了地面。赤条条的胴体上，只挂着一套不合身的红色蕾丝内衣。缺乏手臂的右肩完全勾不住带子。胸罩的右侧倾斜垂下，从中跳出来的挺翘小荷尖尖上，并没有超大号创口贴的痕迹。眨了两下眼睛，我僵硬地转过头，确认了高吊着的输液瓶中只是简单的葡萄糖营养液，然后艰难地用嘴拔掉了滞留针。胳膊在失力后砸在床上，手腕搭在床边，鲜血从针眼中涌出，被重力所吸引，沿着中指尖滴落。lpRoR
终于从手背的红线上移开了目光，我努力抵抗着眼皮的沉重，四下搜寻着任何能称作情报的东西，并翻身想要离开病床。可惜的是，这具身体明显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健康。“砰”地一声跌落到床单里，如同全身骨头都折断了一般。与扭曲的视野一起，刚刚被眼睛捕捉到的、像是建筑说明图一类的东西顿时变成了完全无法被理解的混沌，只有被强行从肺中挤出的空气冲击喉头，产生了几个模糊不清的语气词。lpRoR
在地上来回翻滚扭动了一会儿，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勉强挺起了上半身。痛感与眩晕互相抵消之后，大脑终于开始处理各种各样的情报：lpRoR
首当其中的是，左胸感受不到任何伤口的存在。那颗应当已经被捅穿、并向体外泵出了足够致死的大量黑血的心脏，依然好端端地在胸膛里跳动着；其次，与冰凉的地面接触之后才能意识到，我现在的体温怕是高到令人难以置信，额头里沉闷的昏厥和四肢的软弱无力怕是就来源于此；最后，右肩断面流脓的伤口应该是被做了处理……lpRoR
被糟糕预期进一步绷紧的神经带来了锐痛，就像是突然吃了大量冰淇淋一样。急忙想扒开伤口，我驱动起支撑着身体的胳膊，却再一次摔到了地上。而这一次的跌落，总算引来了什么人：lpRoR
她的光环还在。……伤口没有被撑开的样子，只做了表面处理。存储器应该也还在。lpRoR
濑名同学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在急救医学部的部长用力将我掺起的那个瞬间，另一张同样面无表情的脸在我脑海中闪过，那仅有一滴的、突兀的、或许连主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眼泪，让我的心脏抽搐了几下。抹去了那滴眼泪的大拇指，则如同冻结了一般，传来一阵冰凉寒冷。lpRoR
“你不是，”努力回到病床上，在昏昏沉沉的迷蒙中，我努力想到了一个用来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喜欢叫伤员‘尸体’吗？”lpRoR
我甚至连判断这个问题是否冒犯的能力都失去了。让发晕的脑袋靠在枕头上，我看着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药柜旁边，伸手拿出一次性注射器：“……请允许我提前道歉，祝总工。急救医学部是外科担当，但你现在的状态，最好来一针退烧药。”lpRoR
说着，她把注射器插入药瓶：“坏消息是，我的手法很差，可能会弄疼你。但好消息是……”lpRoR
“布格要塞储备的这唯一一种退烧药，是带止痛效果的。”lpRoR
濑名那张毫无变化的脸让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变成了力不能及之事，但那个要塞名引起了我的注意。勉强支起脖子，我多看了两眼贴在对面的大幅建筑说明图，上面的文字正是“布格要塞”：看起来，那正是这座要塞及周边建筑的分布地图……lpRoR
没等我继续想下去，濑名大踏步走过来，把我按在床上，毫不客气地将针管扎进胳膊。与她的自我贬低正相反，这次注射相当干净利落，我几乎没怎么注意到，针筒就被推到了底。将其扔进医疗垃圾桶，她看着我的脸，突然又开口了：lpRoR
“还有就是，祝总工。我不是喜欢称呼伤员为‘尸体’。而是我认为，急救医学部，或早或晚，总要见证‘尸体’的诞生。之前是故意，而现在是下意识，我想要为那个时刻，提前做好心理准备。”lpRoR
“在老师浑身是血地把你背过来的时候，我甚至以为，终于要……”lpRoR
而，她身体的颤抖，也随着被按住的棉签，传到了我的胳膊上。lpRoR
药效渐渐起了作用。力气恢复了一点，笼罩在思考上的迷雾正在被一点点驱散，而那脑海中随之清晰起来的峥嵘现状，让我不得不吞下了这句祝愿。用舌尖润了润嘴唇，我重新支起上半身，摇了两下右肩：“能帮我脱下来吗？……实在是不太合身。”lpRoR
“算了吧。”这里的医疗物资，大概率也不宽裕。摇摇头，我将后背展示给她，“跟她说一声，下半身那件，还是容我暂借。之后洗干净了，会还回去的。”lpRoR
“之前千夏说过，这种关键时刻使用的决胜内衣，只有成套搭配，效果才最好。”解开背上的搭扣，濑名摘下我身上的胸罩，“是在她从某个温泉回来之后，我陪她去买这套衣服的时候。”lpRoR
把这件明显很昂贵的贴身衣物叠好，她咬了一下嘴唇：“真是……好早之前的事情了。结果，始终也没能用来‘决胜’啊。”lpRoR
这句抱歉中包含的事由过于沉重，沉重到让我不太能张得开嘴。也不知道，濑名有没有听到如此小声的愧疚。用湿毛巾给我擦了脸之后，她拿出一把梳子，站在了我的身后。感受着发丝被摩擦着，我拨弄了一下刘海：“……我的衣服呢？”lpRoR
“全是血。洗了很多遍，都洗不干净。也是奇怪。明明衣服都被浸透了，但这么长的头发，却连一滴血都没沾上。”lpRoR
“不是你们洗的啊。……所以，还有能让我穿的衣服吗？”lpRoR
身后的动作停了下来。良久之后，耳边传来的是一声叹息：“你果然不会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休息。”lpRoR
“有必须确认的事。”感受到了她的犹豫，我补上了一句，“要不然，也没法休息好。”lpRoR
窸窸窣窣的翻找声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套已经有些旧的风纪委制服。扔掉了套在上面的塑料袋，濑名帮着我将其穿在身上：“这是当初日奈委员长的制服。她特地嘱咐我要藏好，不要让亚子行政官发现。我把这项任务完成得不错。”lpRoR
“那，说不定会有些尴尬。”勒紧领带，扣好扣子，我尝试着自己穿上袜子和鞋，站在地面上，“我就是要去找她们。”lpRoR
这句回话明显让她愣了一下。等到我拉上裙子的拉链，把衣服上的褶皱抹平，扣上那顶大檐帽，她才回过神来。声音中，却带上了幽幽的不值：“……我还以为，你是要去找老师。”lpRoR
“他一直都在守着你。就在十分钟之前，我们刚刚把昏倒的他搬到床上去——就在对门的房间。”lpRoR
扭过头，她看着墙壁，仿佛目光能够将其穿透，将这份心情直接传达到那个人身边：“……我不想看到任何真正的尸体。我同样再也不想看到，老师的那副表情了。”lpRoR
似曾相识的祈祷句式牵绊住了脚步。把手搭在门框上，我回过头，迷乱的视野中，分不清这里是阿拜多斯的钟楼，千年靶场的小房间，还是游戏开发部的部室：lpRoR
出乎预料的否定让愣住的人换了边。坐在床上，濑名依然盯着墙壁，手却攥紧了：“愿望的达成，多是许来的。我不想向谁许下这么无理的要求。我要自己实现它。”lpRoR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对着这边鞠了个躬：“很抱歉让你误解了，祝总工。那么，我先去巡房了。结束之后，我会去照顾老师的。也请你尽快回到病房来好好休息。之后，千夏同学会在这里等着你的。”lpRoR
从病房出来之后，沉默中的我和她在第一个岔道分开。顺着那张结构图的指示，我向指挥部的位置走去，却每隔几分钟都要停下来，扶着墙壁喘几口气。对于被塞进了几百个格黑娜学生的建筑群而言，这栋包含了中央要塞营房和几栋后勤楼房的“布格要塞”有些过于安静了——既没有枪响，也没有爆炸声，连原本应该司空见惯的争吵，也被若有若无的啜泣抹去了。那些倚靠在窗口望着天的，在路上擦肩而过的，用尽力气也拎不起一桶水的学生们，无论嬉笑怒骂，行藏去留，似乎总在背景中藏着淡淡的悲伤。lpRoR
与在格黑娜学院中时刻能感受到的，“格格不入的外校人”那种感觉不同，现如今换上了风纪委制服的我，倒是几乎完美地融入到了这片大环境之中。唯一一处突兀的区别，只有……lpRoR
直到亲眼所见，风纪委和急救医学部在过去这段时间中承受的压力，才终于变成了能够被触及的实感。lpRoR
在肉体与意识的共同崩溃中突破了限制，用极致的直觉所给出的答案。可这份答案的真面目，又是什么呢？lpRoR
这次的大口呼吸在明显地挖掘着我的脑髓，眩晕感也前所未有。抓住了墙壁上的砖缝，我尽力避开掉落下来的水泥渣，让它不要弄脏这身借来的衣服——lpRoR
——随后，猝不及防的，刺耳的警报锐利地割开沉闷的空气，惊起了要塞中的所有人。lpRoR
“不要乱！没有战斗力的进中央要塞避难，其余人到防空阵地集合！”lpRoR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被手持扩音器放大了的喊声就在耳边炸裂开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肩，喊话者几乎是拖着我跑了起来：“说的就是你，别发呆了！跟我过来！”lpRoR
从眼前飘过的，是两条长长的白色双马尾：“所有人都只能靠我们了，给我振作一点！……你身体怎么这么烫？”lpRoR
穿着高跟靴的风纪委突击队长速度飞快，几乎拼到了眼冒金星的地步，我才勉强跟上她跑到了防空阵地上。在掩体内的综合指挥方舱旁用力干呕着，我差点儿把那一整颗火辣辣的肺吐出来。跳到了方舱里面，银镜伊织的声音从窗户传了出来：“……旋翼机的低空突袭编队？距离这么近！？警戒雷达没有开机吗？怎么还要靠低空监视雷达？”lpRoR
……UHF波段的警戒雷达被针对性干扰了。再加上隐身技术和近地杂波……lpRoR
看着在旁边展开的那面大型相控阵，和正在掉转的发射装置和转管炮，我踉跄地走到方舱的门口，刚想看一眼雷达数据，伊织的命令就让我抖了一下：“……火控雷达开机，锁……”lpRoR
立刻扑了上去，抓住即将拨上照射钮子开关的那只手，我与已经抬起了枪的伊织对上眼神：“根本没有确定敌人有没有反辐射装备，你想找死吗！？UHF警戒雷达和低功率低空监视雷达不用管，你火控雷达怎么敢随便开机的！？”lpRoR
“……祝总工……你怎么……”将枪口放下下去，她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很快接受了我的说法，“……那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lpRoR
钻出方舱四下搜索了一番，我对着找到的门用力踹了一脚，却反而跌倒在地上，还是随后跟来的伊织一枪打掉了锁。立刻推开门进入这个阴暗逼仄的房间，我看着满是灰尘的操作台，开始拨弄其上面已经遍布锈迹、但刻度依然面前能够辨认出来的快速计算尺。lpRoR
要塞光学观察塔。配备了一个可升降混凝土炮塔，并在里面放了一个超大望远镜和相应的幻灯片速拍设备。……原本是用于观察敌方进攻部队态势的，有准确坐标的话，用来跟踪直升机，应该也……lpRoR
……找到了。六机编队，两架武直，四架运输。武器挂架上的是……lpRoR
“咣”的一声，速拍幻灯片沿着轨道，掉落到左手边的箱子里。lpRoR
“……盖乌斯的直升机。”把幻灯片递给她，我指了指机身上的标志，和旁边的武器挂架，“没有反辐射武器，但有电战吊舱。……不像是朝着我们这边来的……”lpRoR
“放他们走。”点点头，我再次回到目镜前，看着视野中的直升机编队进行着机动，与其说在搜寻什么，倒是更像在躲避什么，“不要……”lpRoR
就这这个时候，旁边的老式传声筒里，忽然爆发出了亚子的声音，震掉了一层灰尘：“防空阵地！为什么还没有开火？出什么意外了吗？”lpRoR
“报告，我们用光学设备重新确认了敌军的情况！”凑到送话管旁边，我一边持续观察着直升机的情况，一边大声喊着，“敌机为六机编队，电战吊舱，正在进行异常机动，不像是要对我们发动进攻！为了避免暴露自身，我建议……”lpRoR
“……枌生祝？”几乎能从声音中想象到亚子挑起眉毛的表情，我从几个语气词中听出了她迅速从犹豫到坚定的过程，“唔……呃……让伊织答话！”lpRoR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艾希斯的无人自律部队已经建立起了对火山的环绕封锁阵地，并正在以土工作业形式一点点缩小包围范围，我们早晚都会暴露——相对而言，我们反而更需要那些武器！”lpRoR
“……伊织，立刻开火，把他们打下来，然后去回收能用的武装！”lpRoR
就算没看到她的身影我也能感受到，对于这个命令，伊织明显在迟疑不定。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喊声：“目标高度急速下降，他们要降落……不，他们被击落了！没有任何导弹信号，应该是高……”lpRoR
“不是高炮。”眼疾手快地又拍了几张幻灯片，我将它们拿了出来，“……是高能防空激光。……凯撒的装备。”lpRoR
能拿出来这种东西，他们之间的冲突，烈度大概已经超乎了想象。不过还好，也不用争论要不要开火了……lpRoR
身子一软靠到墙上，我感觉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体力全都被榨干了。把枪扔到了地上，伊织一把扶住我，然后费力地把头探到送话管的位置：“这里是防空阵地，盖乌斯直升机编队被凯撒的防空激光击落。重复，盖乌斯直升机编队被凯撒的防空激光击落……”lpRoR
差点儿被亚子的这句话逗笑，我虚弱地摇摇头：“正常人，谁用可见光当激光武器波段……”lpRoR
明显有些烦躁，另一头的亚子做了几个深呼吸，气流的声音在管道中变成了奇奇怪怪的杂音，听起来有些混乱。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我拍了拍伊织的手，让她松开，爬回原来的位置，刚想向风纪委的行政官提出问题，却又被对面抢了先。平稳而又严肃的，亚子清了清嗓子：lpRoR
“……首先，恭喜你从重伤中恢复。这里是风纪委建立的无光环学生收容所，也被称作布格要塞。”可能是常年没有使用的管道出了什么问题，亚子的声音有些含混，“……客套话就免了，我直奔主题，祝总工。”lpRoR
“风纪委感谢你之前给予的所有帮助。我们也会坚定地保卫任何一名格黑娜学生的人身安全，尤其是失去了光环的学生们……”lpRoR
“……但，这不是你的义务。你与万魔殿的合同已经正式解除，现在的你，没有理由让自己置身于这般危险当中。”lpRoR
“根据现在格黑娜的形势和你的身体状态，我希望你能够尽快离境，与之前遇到的千年特勤保卫部汇合，祝总工。我们可以抽出两三个人护送你离开。……我希望你能明白，这都是为了你。你所认识的所有格黑娜学生，都在期盼着你的安全与健康。”lpRoR
亚子的声音诚恳而真切，但传到我的耳朵里之后，却如同大锤一般，敲打着我的胸口。仓库前西沙勇毅的话，病房中濑名的话，现在传声筒中亚子的话，还有那柄被哲子刺入我心脏的利刃，让我痛苦地头晕目眩着：lp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