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勺子将最后一点米饭汇拢起来，日奈尽可能优雅克制地小口小口吃掉，以防心中的贪食暴露出来。另一边的移动炊事方舱车之后，格黑娜给食部的部长正在跟一群围着围裙的机器人打包着盒饭。因为忙着做饭而根本没有关心谈判的她欢快地与新伙伴谈笑着，准备把这些食物送到布格要塞去，填饱那些……41216
没有看到朱莉的身影。或许，盖乌斯的这些人，也已经认知到了她的威力吧。41216
把餐盘与餐具整齐放好，她抽出餐巾纸，擦干净了嘴角，然后站起身。简单的张望之后，带着任务的委员长很快就找到了帐篷角落里的目标。为自己加了一些饭，她走到那个人对面，坐了下来：“这儿有人吗？”41216
聚精会神地，盖乌斯的科研主管此时正在与面前搅在一起的褐色带子缠斗。在不造成损坏的前提下把长长的塑料薄膜扯出来，艾希斯拿起了旁边的水杯，轻轻熨烫着因为变形而产生了褶皱的部分。在米饭中心画了个十字，日奈把咖喱浇在正中心，看着它们顺着缝隙延展开：“印章。”41216
“百鬼夜行联合学院修行部的印章一共有三个。这三个印章的外部圆环上，全都有一部分缺口。”斟酌了片刻后，还是选择了用这个话题打开对话，她把变成了四大块的米饭翻过面，言语中带着冷淡的攻击性，“一个在一点钟，一个在五点钟，一个在九点钟。”41216
“是吗？多谢提醒。下次我用萝卜刻的时候，会尽量小心的。”41216
这种毫不在乎的承认让日奈多少有些吃惊——而在原计划中，这份吃惊原本应该是属于对方的。情绪延伸之下，原本就不太有把握的她不由得多问了一句：“真的……是假的？”41216
“不全是假的。……不，应该也算全是假的。”用小指转动着磁带上的卷带轮，艾希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除去伪造的之外，有些是从其他地方移植的，比如修女会的火漆印；有些是威逼利诱来的，比如炼丹术研究会的章；联名信就更简单了，挑那些完全不看或者根本看不懂内容的人签字就行……”41216
诡异地笑了两声，科研主管摇了摇头，把整理好的带子重新插到播放机里，合上盖子：“就，比想象中的多多了。这种学生。”41216
这种堪称侮辱的肆无忌惮让日奈用力捏住了手中的勺子，那口饭迟迟无法被送到嘴里。“咣当”一声，把勺子砸在了餐盘上，她努力压抑着怒气：“……你就不怕我……”41216
“说吧。随便去说吧。你又能告诉谁？无非还是要塞里那群学生。但又有什么用呢？”身体佝偻了起来，远没有谈判的时候那么趾高气昂、玩世不恭，艾希斯的声音此时听上去反而更多的是疲惫和不耐烦，“你大可以在现场就这么反驳我，但你没有。为什么？”41216
“因为你也在怀疑。因为根不在我这儿。我只是浇了点儿水，让它把芽发出来。因为你们确实失去了光环，而万魔殿和风纪委的临时流亡支队，也确实没有出现。不管实际上是什么原因，到了现在，到了你们心里，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原因。”41216
“只要你们听到了那几句话，看到了谈判现场的情况，效果就已经产生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要求对要塞里的学生进行直播？我又不是那个自大的议长。怎么，你真的以为，只靠理智就能拧上情感的阀门吗？”41216
抬起头，主管看了过来：“你可能可以。有些人可能可以。但不是全部。甚至不会是大多数。现在，那个要塞里面，大多数的共识是，你们被抛弃了。”41216
“被基沃托斯，完全、彻底、从头到尾地，整个抛弃了。”41216
这番议论让日奈不得不哽住了喉咙。勺子里的咖喱溢出了餐盘边缘，顺着桌沿滴落下来，玷污了她身上的制服。仿佛失去了兴趣，艾希斯移开了目光，把播放机拿在手上，细细地端详了一阵后，按下了印着三角形的按键。41216
空白的“沙沙”声划过了这片沉默——那是磁带开头的预留部分。紧接着，一个清冷的女声在喇叭里响起，伴随着略显悲伤的旋律：41216
“当枌生祝的狗，”旋律中，复古的电子音质问着，“开心吗？”41216
这一点言语刺激让日奈从巨大的悲伤和不甘中挣扎了出来。神色稳定地重新抽了两张纸，她擦干净了衣服上的咖喱，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要回答，却又被对方抢了先：“想来应该是开心的。有人带你散步撒欢，有人管你吃喝拉撒，有人为你遮风避雨……”41216
“……只不过要牺牲一点儿自尊。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更何况，还是她把你捡回去的。”41216
咬了咬嘴唇，日奈一时失了答案——提问者自己貌似已经给出了回答，无论她再补充些什么，都像是在画蛇添足。心中的另一点疑惑越来越大，看着面前不知为何应该是在沮丧的主管，她小心却又错乱地挤出一句试探：41216
“……还没怎么，就跟她一样傲慢了。”对面抽搐了两下，“我知道。我知道的一直都很多。”41216
“所以，”下定了决心，日奈问道，“你是草野哲子吗？”41216
奇形怪状的噪音过后，播放机中的磁带依然在缓慢的旋转，似乎意味着它越过了之前卡住的位置。将对话切断的歌声暂时停了下来，磁头继续划过空白的带子，放出来的只有无言的伴奏。似乎想要说什么一般动了动头，艾希斯最终还是沉默着，有气无力地把手放在了腰间。41216
耀眼的阳光下，颜色变淡了不少的光环被空气中的点点灰尘暴躁而狂乱地入侵着，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一点不稳定的抖动——直到几次没人会注意的敲击声响起，这种抖动才被完全消除。不知道什么时候，艾希斯把一个看上去有种说不出不对劲的小雕像拿了出来。被指头摩挲了两下，雕像上的渣滓掉落下来，在桌面上滚落着，而再次响起来的歌声，却被啜泣所切割，变成了夹杂着空白的一段又一段：41216
“艾希斯开关，以及，她和你们的光环。”可能是在惋惜，主管按住了那些不规则的碎渣，轻轻揉搓了起来，“我会尽量解释清楚的。”41216
“艾希斯开关。是LPK3661项目的应用成果之一，属于‘神秘的具体化’的直系延伸，本质上相当于反光环战斗部的逆向应用。道理很简单，具体化后的神秘不再神秘，既然能被摧毁，那自然也有办法被生产、被赋予。”41216
“不过肯定不是凭空。本质上，艾希斯开关，相当于榨取‘个体存在’来转化成‘有限神秘’。从这个基础上来讲，它生成的光环除了实际效果类似之外，与学生们的光环几乎完全不是一种东西。这个原理也能够用来初步解释皮肤溃烂的现象：在基沃托斯，皮相本来就是学生个体几乎最重要最表层的‘个体存在’，因此在被榨取的时候，首先发生的便是‘皮相溶解’。”41216
“不是相当合理吗？就像羊身上，最具经济价值、加工起来最方便的，就是羊毛。因此会被首先剃掉，光溜溜——在这之后，才会是宰杀。”41216
艾希斯的比喻让日奈的思绪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她完全无法想象，如果这所谓的“皮相溶解”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她将会如何面对这种残忍的事实，但那份恐惧却已经实在地从心底萌发了出来：当她常常挂在嘴边用于自嘲的“不可爱”完全降临，并成为了永久性的烙印后……41216
“……它本来就不应该叫这个名字。那些有些愚笨但孜孜不倦的研究者们已经拥有了突破所需要的一切，剩下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41216
“我做出的贡献，仅仅是进行了简单的归纳、汇总、整理。一点细枝末节的东西——在这种前沿性的科学研究上，他们着实缺乏经验。结果，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这么重要的桂冠，就莫名其妙被戴到我头上了。”41216
“至于光环。你们的光环。她的光环。那就是‘崇高的客观化’的范畴了。她好像也猜到了。”41216
“光环是神秘的外在表现。而神秘与恐怖，则是崇高这枚硬币上的两面。……但是，委员长，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的崇高呢？”41216
“你肯定以为是你们自己的。是你们每个在阳光下肆意奔跑的个体的，对吗？”41216
“我告诉你，不对。以前什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崇高，是属于基沃托斯的。学生们现在的神秘，不过是基沃托斯的崇高在每个人身上的投影而已。”41216
“基沃托斯原本就是残损的，但残损理论上不会影响到崇高的表现。所以在那之前，‘基沃托斯的崇高’这种概念或许并不存在吧——我也不知道。”41216
“有了杂质，就必须要有纯质，就像有阴就有阳，有恐怖就有神秘一样。这次比较特殊的一点在于，是杂质的出现导致了纯质的诞生，而纯质的表现形式，就是‘基沃托斯的崇高’。本质上，杂质在不停地污染纯质，纯质也在不停地净化杂质，这是一个时刻都在发生的拮抗过程，而相互的进度条也以‘神秘的表现形式’展现了出来。原本，这个过程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因此也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41216
“……直到外界的强力，将平衡打破了。那些不被接受的‘实在化的恐怖’，和生理、心理上的严重冲击。”41216
“在进度条的表现上，纯质似乎取得了极大的胜利。但实际上，杂质的顽强就体现在，平衡的崩坏如果没有到达完全消灭的极点，那只不过相当于对弹簧的按压而已。有些东西意识到了极大的危险，不得不拼尽全力恢复、保卫自身的存在。结果就是，基沃托斯的崇高正在被不受控制的啃食，并沿着被啃出的漏洞边缘，不停地扩大着。”41216
“甚至于，崇高的漏洞已经失衡。就算蠹虫被消除，过大漏洞产生的失衡张力也会导致边界的崩溃——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啃食的存在反而避免了崇高的……‘浪费’。”41216
艾希斯的叙述已经停下了好一会儿。作为临时餐厅的野战帐篷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胃口，日奈用力挤了几下眼睛，眼睛仿佛在泪腺的边缘，想要出来却又无法出来，连同无法攀上去、又无法降下来的绝望感一同折磨着她。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扶住了额头，以稍稍减轻止不住的眩晕感：“……但是，也不过……只是光环。”41216
这句话让僵住了很久的艾希斯有了点儿动作。用力磨了磨牙，日奈把餐盘里的咖喱饭全部倒进了垃圾桶。她似乎说服了自己：“我们不想死。我们想活着。”41216
说到这里，风纪委的委员长鼓起勇气，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恳求着：“……行吗？”41216
“委员长。”又过了半响，在面部的指示灯以呼吸的形式缓慢闪烁了几十次之后，艾希斯重新说话了，“我听说，你的工作一直都很劳累，导致你的睡眠严重不足，甚至于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抽不出休息的时间。所以，从感觉上来讲，你应该比一般人，更喜欢睡觉吧？”41216
“但是，想象一下。如果睡眠仅仅变成了恢复体力而不是恢复精神的手段。如果每次睡眠，都会遭遇漫长的、重复的、永无止境的、刻骨铭心的梦魇。”41216
“但你依然必须去睡觉。甚至，必须强迫自己舍弃放不下的工作，来保证基本每天都拥有标准的睡眠时长。否则，本就不完整的身体，无法支持你完成繁重的、杂乱的、需要高度集中的工作。每天早上，你总怀揣着悲伤、痛苦、凄楚、失落的心情，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巾上醒来，并强行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崭新的一天。”41216
“这种拥有‘充足休眠’的生活，与你之前的情况相比，哪种——”41216
“你们以为自己不想死。”死死盯着日奈，艾希斯说，“你们以为，自己想活着。”41216
“在我开口之前，你们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有被抛弃的可能。”41216
日奈开始无法判断，心中这份出离的愤怒究竟以什么为源头——她只知道自己要发泄出来。一把掀翻了艾希斯盘子，她伸手拽住了对方的领子。与终于从泪腺中汹涌而出的泪水一同产生的，是已经足够将她压垮的绝望感：“我们犯了什么罪！？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们！？”41216
“这么多条人命，这么多条人命！！！你凭什么让我们去死！！！？？？我们只是想活命，我们有什么罪！！！？？？”41216
用尽全力地晃着面前这具冰冷的身躯，日奈平生第一次如此失态地大吼着，但这似乎依然无法撼动任何东西。餐桌被跳动的播放器和雕像砸得“咣咣”作响，磁带记录下来的歌声却一直没有停下。几分钟之后，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只能倔强地拽着手中的布料……41216
直到，面前如现实一般坚硬的钢铁中，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微小的、只有在这种距离才能听到提示音：41216
磁带播放机的歌声越来越远。眼前的景色在飞速后退着。直到重重坠落到帐篷外面的地面上，日奈才意识到，自己被扔了出来。4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