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的涉足并未带来什么改变,这两条小路一如既往。3tEOR
积雪的海滩上潮湿寒冷,冰冻的不适感让亚哈利姆悠悠转醒。3tEOR
又渴又饿,头痛欲裂,身体不住发冷,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让身体变得更沉重。3tEOR
温暖药水的药效过去以后,身体到底是免不了承受在狂风暴雪中嚣狂的代价。不过无所谓,以他的体质,很快就能好的……3tEOR
他瞥了旁边一眼,斯科特仍在这灌进海水的血肉坑里昏迷。确认那把刀还在自己腰间,总算暗暗松了口气。3tEOR
丢掉的东西只有那顶船长帽,还有他的背包。背包被他放在了床位上,现在当然已经跟着约拿号一起沉入大海了。万幸他从不在那里边放任何贵重物品,损失完全可以接受。3tEOR
天光从海兽尸体的伤口洒落;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但身下如此坚实可靠,不再起伏颠簸;他看到海鸟扑扇着翅膀想来啄食尸体——他们活下来了,此刻一定离开梦魇般的大海,回归他们本应在的,坚实的陆地。3tEOR
腰侧的刀欣喜地颤了颤,碍于仓促挖出来的空间实在太过拥挤,她才克制住自己没马上冲出来。3tEOR
亚哈利姆战战地站起来,想舒缓一下阵阵酸痛的身体,却觉得全身上下都有种使不上力的虚弱感。就连爬出尸体这么简单的事,他现在都要喘上那么一两下。3tEOR
脚刚一踩上覆着白雪的细沙,随着一句刻意压低声音的幽咽,一个人形就在他面前显现。3tEOR
“……别碰,脏得很。”亚哈利姆后退半步,向女孩示意自己身上都是海洋生物的血液、肌肉和脂肪。3tEOR
丛雨不满地撇了撇嘴,迅疾凑到了他脸上,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触碰他还残留着血迹和盐花的额头。见她坚持,亚哈利姆也就任她施为。3tEOR
“呼姆……还好,从地牢回来那会,主人的病可比现在重多了呐。但!是!”她板起脸,换上一副说教的口吻,“不论之前如何,主人又打算做什么,在主人康复之前,吾辈都要监督主人好好歇息!”3tEOR
亚哈利姆微微点头,没有抗拒。现在战斗太勉强了,对周围的环境又一概不知,尽快康复才是上策。3tEOR
站在沙滩上面向大海,风暴在视线的尽头处无穷无尽地肆虐着,扑面而来的海风依旧湿冷刺骨。然而,脚下的这块陆地却有优雅的冬阳抚慰,近海更是一片风平浪静、海波不惊的忧郁光景。3tEOR
黑云翻墨,低压压地挂在天边,似乎遮掩了穹顶的每一处,只在他们头顶恰到好处地形成了一个类圆形空缺——他几乎可以看见,云洞边缘的乌云漩涡般烦躁地旋转着——璀璨的金光便从这天堂之孔中降下,神圣、高贵。3tEOR
这片陆地很让他陌生且不安,是一座当天下都深陷阴翳时,依然充满光明的岛屿。3tEOR
向身后看,所见之处有少些不定的丘陵,但大多是一马平川的原野,和没那么密集的树林。这儿显然远离人烟,除了海浪冲刷海滩时呼吸般的声响,和海鸟不断发出的尖叫,他听不见任何其它声音。3tEOR
若要说“这儿的一切都是自然的”,难说不有失偏颇。奇怪的是,这座岛屿虽然被阳光眷顾着,却又好像没有。毫无融化迹象的冰雪让岛呈现着令人不快的惨白色,由云洞降下的光芒只是让这抹惨白更加刺眼。3tEOR
在目光看向某个方向时,亚哈利姆神情恍惚了一下。他只当是自己发烧脑袋不好使,问一旁的丛雨:3tEOR
“之前在海上,天边被黑云遮得死死的,吾辈说不出准确的时长。不过吾辈感觉,一整天的时长都没有。”3tEOR
亚哈利姆了然。结合周边的环境和他知道的种种情报,他们已然踏上了令无数探险家望而却步的诅咒之岛之一——环境相对温和的科伦岛,也就是“分号”的“点”。那无穷神秘的塞米岛就在这座岛的正西边。3tEOR
他立刻取出了罗盘,指针却漫无目的地彷徨着,完全找不着东西南北。他又找东西尝试了获取信息的权能,同样地,根本不堪使用,就像这片海域有着什么超乎认知的魔咒。3tEOR
现在,假如希望搞清楚方向,必须用些别的手段了。观察太阳位置的变化、树木的长势应该都是可取之道。不过比起这个……3tEOR
“必须先找个庇护所藏起来。”亚哈利姆如临大敌,“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地盘了,我们不能以这样的状态被他们发现。”3tEOR
说着,他顶着空乏的身体爬上利维坦尸体,试图唤醒斯科特。且不料下一秒,向导先生的脑袋就从洞里冒了出来。先是神情恍惚地看着四周,很快正面对上了亚哈利姆。3tEOR
想也不需要,源源不断的问号一定快把向导先生的脑子撑爆了。3tEOR
有气无力地给他丢了瓶温暖药水,加一块他私藏的干粮,亚哈利姆转身向内陆走去。而也许是真的被冻得不行、饿坏了肚子,斯科特逮着他给的东西就狼吞虎咽起来,的确没有在半路问过哪怕一个问题。3tEOR
至于灾厄,既然已经暴露,把她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亚哈利姆索性让她大大方方跟在身边了。3tEOR
火苗窜起,薪柴乍响,一个温柔地燃烧着的新星在阴暗的山洞里诞生了。暖橘色的光泽照亮了两名海难幸存者毫无血色的脸,却泥牛入海般被阿玛兰妲面前的黑纱所吞噬。3tEOR
亚哈利姆此刻以素颜面对着斯科特,已经没有继续伪装的必要了。3tEOR
“那个……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呃……我到底该叫你什么?”3tEOR
面对一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充满未知的熟人,斯科特面露尴尬,总算嗫嚅着问出了一句,似乎很怕激怒他。3tEOR
他真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幸目睹这位传奇冒险者的真容。3tEOR
而当他看清楚的那一刻,他已经难以形容自己心底有多少震惊和疑惑了,因为——他和希洛,长得实在太像了!3tEOR
白发他早就知道,所有人都没当回事儿。可如今他看到了什么?他有着和希洛一样的脸型、一样的五官形状……不,要不是他右脸有着疤痕,瞳孔也是红色的,光看脸的话,谁都会把它们当成同一个人的!3tEOR
说是这么说,斯科特觉得,哪怕他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站在一起,他依然能很分明地辨认两者。3tEOR
希洛一直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乐天派,不仅稚气未消、玩闹心理重,还常常莽撞地做出危险的事情来。相比之下,眼前的人身边总是环绕着忧郁、疏远的气质;希洛好热闹,他似乎偏爱独处和安静。两个人格的差距太鲜明了。3tEOR
“卡瓦斯,以实玛利……怎么顺口怎么喊吧,反正这儿没别人。”3tEOR
斯科特心知肚明,对方这个态度意味着二者大概率都不是他的真实名字。不过这次,他不想再纠结这些了。3tEOR
向导先生抱着膝盖说。正打算把淡水倒进锅里的亚哈利姆愣了一下,全没想到在称呼的问题之后,他会先和自己道歉。3tEOR
“不要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你有保守的权利。而且出于对未知的不安,我偶尔也会犯这样的错误……”3tEOR
“……就像希洛总缠着我,扯着没心没肺的笑脸,想让我和他坦诚相待一样。”3tEOR
也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产生了共鸣;又或者,是航行生活有着魔力,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叫一船互不相识的水手们团结一心,而如今这魔力作用在了这二人身上。无论如何,他们此刻的交谈格外和谐。3tEOR
关于卡瓦斯,还有他身边凭空出现的蒙面女子,斯科特本有一万个疑问催促他拎着卡瓦斯的衣领子索要解答——本应如此——然而,他看到了他的疤痕。3tEOR
那狰狞无比,魔鬼般扭曲的,属于烫伤的疤痕。就像他头上的疤痕一样,凄惨无比。3tEOR
卡瓦斯只说过自己的童年是在家暴中度过的,从未提及脸上有这么一道可怕的烫伤。这让斯科特联想到了自己的烫伤——这其中蕴含着无数他的苦痛和无奈。3tEOR
他想,或许卡瓦斯这样,对自己的一切都闭口不言,其实有着常人理解不了的缘由,就像他一样。既然自己不愿意吐露实情,那为什么要因为对方的沉默与遮掩感到不平呢?3tEOR
各种各样的问题是挠得他心痒痒,但他觉得对方一定不是什么坏种——甚至在船上逃跑的时候,也不忘捎上他。这不能说明他是个纯粹的好人,却表示他至少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这就足够让他放下戒心,重新审视对方了。3tEOR
“我们到科伦岛了”亚哈利姆闷头挤压着水囊,说,“既然你上了这艘船,你想要觐见你们的主,对吧?那最好做好准备……”3tEOR
亚哈利姆停下了手里的事儿,讶异地看着他这么大动静。3tEOR
“我不相信那个主能给我带来救赎……如果祂真的有那样的慈悲,早在面对那场灾难的时候,祂就应该出手的。而不是让每一个人……船上的每一个诚心信仰祂的人,被大海吞噬。”3tEOR
“我的一生也都是苦难……而且我根本不享受它们。普世教不是我的救赎之道……也永远不会是。”3tEOR
斯科特认真地说着,脸上写满了名为“憎恨”的感情。亚哈利姆看着他,越发觉得他是真情流露,不像作假。加之,在他的印象里,他私下对教条里的那些礼节并不看重,无论曾经对宗教抱着几分希望,现在他都是个铁打的叛教者了。3tEOR
“你呢?卡瓦斯?现在方便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来的吗?”3tEOR
既然斯科特这么厌恶普世教,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的了,方才很平静的神情,此刻阴狠而疯狂:“为了终结战争,我要杀了这一切的祸首……主也好,先知也好……罪恶的根源必须被清除。”3tEOR
亚哈利姆突然之间变脸,但斯科特没怎么被吓到。就在一天以前——也许还没到一天,约拿号上,他可是当着自己的面,从一名沉默寡言的鱼叉手,变成了一位暴怒、偏执而无畏的癫佬。3tEOR1
更让他感到惊愕的,是他这不知死活的目的——在船上,他用“试炼和魔鬼”的故事动员了全船的人,结果这个“魔鬼”居然是他自己?3tEOR
斯科特目光震颤地咽了口吐沫,且不说他这妄自尊大的想法,如果他得到了阿米迪亚斯亲酿的药水,很可能意味着……海王大人也同意了他的行动。3tEOR
亚哈利姆精简了下语言,同向导讲述了他不在聚居地的那段时间发生了哪些事情。尤其是那个诱骗两名预言之人前去,讨伐腐化之地的新生头领怪物的委托,以及他和阿米迪亚斯讨论的,关于这场战争的细节和猜想。3tEOR
尤其说到普世教是如何动员人民的时候,斯科特几乎把牙都要咬碎了。人类……不,所有智慧种族之间的团结,对向导先生来说有重大的意义,王国的作为不仅是对他职业的亵渎,更是对他这个人存在本身的侮辱。3tEOR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不经意间走了神,却注意到一个怪异的细节:“等等,卡瓦斯。当我和梅休船长报名上船的时候,你的名字已经记在名单上了,难道你……”3tEOR
——“是,从一开始,我就想杀了普世教的先知……和神。”3tEOR
之后,不管斯科特怎么追问这事,亚哈利姆始终带着冰冷的表情,闭口不谈。倒是生病和劳累让他们感到困乏,一些热水下肚之后,不由自主地就睡着了。3tEOR
亚哈利姆也是如此,疾病和疲累驱使着他合眼,他点燃那盏自己的最喜欢的提灯以后,就也沉沉睡去。3tEOR
不知道第几次,亚哈利姆又来到了那个梦中的岩浆河旁。不同的是,这次血月沉到了岩浆河的尽头,邪光已然显出颓势。而在遥远的东方,已有一轮温暖的朝阳羞怯地探头。3tEOR
他像前几次那样,顺着岩浆河跋涉向东,爬上那座火山。在火山口的岩浆湖,他会见到青色枝条筑成的鸟巢,巢的中间有一颗黑白蛋,女孩儿抱着蛋安详地酣睡着。3tEOR
这个无脸女孩……每次同她见面,他都会感到既期待,又恐惧,尤其是她尝试拥抱自己的时候。3tEOR
此等奇怪的感触在他心底困扰着他。但是,在这寂寥得让人发疯的梦境世界,她算得唯一能让他好受些的存在了。3tEOR
如此想着,亚哈利姆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登上火山顶。鸟巢就在那里,蛋也在那里,女孩也在那里,但是……她已经醒了,抱着双膝,恬静地坐在巢中央。她模糊的脸正对着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来访。3tEOR
她发出的声音,亚哈利姆再熟悉不过。他甚至还甩了甩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3tEOR
他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犽戎看出了他的窘迫,不像前几次一样张开双臂朝他走来,而是拍拍鸟巢:3tEOR
“别怕别怕!我知道小亚哈嫌弃我的拥抱……哭哭,但是这次,我保证不会这么做的!”3tEOR
亚哈利姆不适地抖掉一身鸡皮疙瘩,满头黑线:“你再这副德行我们的谈话就到此终止了。”3tEOR
亚哈利姆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鸟巢里,盘腿和犽戎相对而坐。后者履行了的自己的诺言,安稳地坐着,洁白的双手在那颗蛋上缓缓抚摩,既像是抚摸孩子,又像是安抚爱人。3tEOR
犽戎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并揶揄地在“亚哈船长”四个字上加重了口气。3tEOR
亚哈利姆神色复杂地摇摇头:“那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几乎全船人的生命……而且,我总觉得这称呼哪里不对劲。”3tEOR
那只破舰利维坦虽然是未成年体,却已经比整艘船都大。他早就知道,抗击海兽的决定会导致大量船员甚至乘客的牺牲,可那已经是他在当时能想到的,可以为自己和尽可能多的人争取活命的最可靠的方法。3tEOR
“嗯,当然。亚哈要是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我也不可能想得到——你做不到的事,我也一定做不到嘛!”3tEOR
犽戎显得十分欢快,随后话锋一转:“那么现在,假如我告诉亚哈:亚哈在旧世界的悲剧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结局呢?”3tEOR
“我说:如果亚哈本可以在旧世界做出别的选择,引向更美好的结局——你会后悔吗?会自责吗?会变得像‘雪人’一样,消沉绝望吗?”3tEOR
相同的事情,在丛雨尚未回归的那几年里,他并未完全没有想过。就像一个人常常想着“要是我小时候认真学钢琴就好了”“要是我以前认真学习就好了”“这样我现在的生活一定更好”,诸如此类。3tEOR
恍惚间,天穹变色,地动山摇。白昼与黑夜快速闪烁着,梦境的世界又要坍塌。3tEOR
“啊……时间要到了……”犽戎颇为惋惜地叹道,“之后还有什么话,等你醒了我们再说吧。记得准备完全,小亚哈。”3tEOR
“做好准备……就在最近的日子里,我们将回归完整与同一。”3tEOR
——“回归完整与同一。”3tEO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