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着女子的目光,郎中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耳朵所能捕捉到的一切开始变成了沉浸在水中的闷响,将他的思绪都按在了深沉的沉默里。41aHq
紫悦原本是不抱希望的,而当她听见肯定的回答的时候,原本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瞪圆了双眼,专心致志地看向了眼前的中年男子,沉默像鱼钩一样钩中了紫悦的回忆。41aHq
而郎中的心思正如风起云涌的海潮一样,他开始想象那个混账的海商辜负了不仅仅一个女子,于是这样的沉默被他的轻声叹息给打断。41aHq
“她当时发着高热,医馆照顾了她一两天,在她的身体逐渐好转、体力重新恢复之后,她又不辞而别。”41aHq
紫悦没有生气,但她的不满已经四处流溢,仿佛能透过言语和她的眼睛。41aHq
随后她才一阵懊恼——她刚刚大抵是忘了,在几天之后,小白见到那对母女曾经回到了雁荡山上。41aHq
郎中的回答自然也如她所料:“她们应该是去了雁荡山,再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41aHq
紫悦沉默地转身离去了,只留下一阵幽香,还有清浅的一声——41aHq
很难说是捉妖人在向他提问,还是他早就意识到了,他心中甚至早就有了答案。41aHq
这个问题让王易的思绪重新飘飞到数月前的那个晚上,柳璋曾在王易落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而当他把保护公子的任务交给自己的时候,小公子却遭遇不测,但王易为什么还要绕这么一大圈来做这一切呢?41aHq
他的心中乱得像缠起来的线团,他只恨自己的功力不够,不足以让自己远走高飞,假如自己的刀够快,那些繁琐的线团终究只是一刀就能了结的难题,而不会像今日这般……41aHq
“接下来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了。”捉妖人转身离开了树林,扑满落叶的浅褐色泥地在她的靴子下发出干枯落叶的脆响,就像王易心中根根断裂的琴弦,由近到远,“镜异司会接着调查这件事的。”41aHq
心乱如麻的王易带着武人离开的时候,这个捉妖人则是找了个干净的石块坐下,让自己的双腿和边上的母马能够得到简短的休息,随后她接着向深林里走去,不多时,看到了一间破庙。41aHq
她重新将梨花木雕饰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那雕饰正在她的胸襟里跳动着,妖异的气息异常明显,让她感到一阵不适——就像是被提在空中那样,没有脚踏实地的安心感,于是她重新拔出了背后的剑,刮开一层又一层的落叶和常春藤,在劈落那些藤条的时候,甚至带下了一些破旧的砖块,墙面因此变得更加坑坑洼洼,残留着不少上了年头的青苔,还有一些像网一样的刻痕。41aHq
她走上前去,细细地端详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她的一个小习惯,她总喜欢在分析的时候念出来,好让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一些。41aHq
“刀痕,错综复杂,并不是最近刻上去的,但比别的痕迹要新,应该在最近几年——持刀的不止一人。”41aHq
“爪痕……此人出招狠辣,并且出手迅疾,功力……不好评价,不知道达到了什么境界,但能留存至今,功力一定不差。”41aHq
“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争斗,经典的破庙,就像是逃不出的怪圈——难怪总有人说夜不宿庙。”她拍了拍手,掸开身上的灰尘,然后朝殿内走去,这里十分阴暗,受潮的木头散出一阵腐朽的气味,还四处漏风,捉妖人无聊地想着——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在受封在这种地方,连个香火都没有。41aHq
出现在深山里的破庙显然是不正常的,也许妖异正是因此引起的?41aHq
“这争斗是之前留下的,不是最近的,因此和先前的事应该没有关系——这样看来,这雁荡山里事儿可真多,杀人越货埋尸的好去处,若非听说有妖,我才不想来……”41aHq
捉妖人正了正马鞍,重新跳到了马背上,她掏出一串果实喂给了自己的爱马,催促着它朝山下而去。41aHq
她伸了个懒腰,说道:“那这里可真是风水宝地——到处是成精的怪不说,还埋了不知道多少尸骨。你说这帮人反侦察意识怎么这么强,除了这些没什么用的似是而非的东西,怎么什么都没留下?”41aHq
女捉妖人叹了口气,有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学一个秘术,那个凭借蛛丝马迹便可还原全貌的“碎镜重圆”,虽然已经穿上了飞鱼的衣袍,但这门秘术要花费的贡献可太多了,她可还差好久才能换上这门秘术,在没有这门秘术的时候,所有的捉妖人都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过来的。41aHq
镜异司收集了天下不少的武学秘术,而为了学习这项秘术,必须达到一定的等阶,拥有足够的贡献才能换取,她不禁向往起了躺平在室内不用天天跑外面的日子。41aHq
镜异司里的女人不少,但大多是在负责情报收集的影门,而女捉妖人却不多,而她沈梦如正是其中之一,她的师父是个捉妖人,对她如同对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好。41aHq
只可惜她沈梦如终究还是让师父蒙羞了,都说女子感性,不适合做无情的捉妖人,后来她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点,如果自己当时更无情一些,没准自己现在就能换上那门秘术了。她甚至想过一个更感性的决定,可她实在不愿让自己的师父彻底失望。41aHq
十一年前的顺治复辟之后,如今的皇帝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政治清洗——或者说,彻底的复仇,他让战功赫赫的将军被五马分尸,让居功甚伟的大臣被斩首,那些曾经在京城保卫战里出过力的大侠也在江湖上换了一批又一批,现如今江湖上充斥着一群新的侠客。41aHq
想起那些所谓的侠客,她不由得发出一阵轻笑,然后她的思绪再一次飘飞。41aHq
她记得那是在蜀州地界,在追捕一个逃犯的时候放跑了他,她记得那时那个逃犯曾是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41aHq
于是,在分明触手可及的地方,沈梦如目送着他进入了那号称“人间止步”的枉生谷,那是连镜异司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中土鲜有人知,因为所有伸向那里的枝杈都被连根拔起,手脚被齐齐斩断,而那个逃犯之所以知道,正是她将那个情报告诉逃犯的——假如能够进入那枉生谷,那镜异司的追杀便会彻底停止,因为那是世上最无视法度的地方。41aHq
蜀州的山山水水也因此常常徘徊在她的脑海,从最蜀州东边的翠翎山到最接近西川的断崖山,她曾走过那一程又一程的翠绿,直到那些苍林和她的心一样变得苍白的地方,他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越来越苍白的峡谷中。41aHq
那些记忆已经有些泛白,她眯着眼睛回想的时候,母马正听话地载着她,静静穿过了这片山崖,天色暗了,乌鸦和不知名的兽喧闹起来,伴着这片山林入眠。41aHq
沈梦如记得那个侠客,他叫张载,她记了整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的思绪回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一日,尽管她现在正坐在不那么舒适的马鞍上,她的思绪就像是飞雁一样飞向北方,飞向了时间深处的那一片光影之中。41aHq
在自己的师父沈刀孤,还不那么年迈的时候,她常常会听师父说起自己来历。就在那七千多日之前,换成更准确的时间,应该是十九年、四个月、二十五天、六个时辰,这些数字加起来之后的结果,那时正处于卯时,天刚刚亮,张载还是一个在京城保卫战中的江湖大侠的时候。41aHq
她的师父还是最有天赋的镜异司的捉妖人,他曾经在战场上救过张载的命,后来两人惺惺相惜,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而“人情”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东西,被拯救之人需要向自己的救命恩人支付一种报酬,这种事情仿佛在江湖上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道义。人和人之间,尤其是朋友和朋友之间,绝不能欠下更多的人情。41aHq
张载不是巨富,而他的师父也不需要名利,也不会特意为难自己的好友,他看着满地流离失所的难民,看着失去了所有儿子的悲痛欲绝的母亲,看着失去父母的正在断壁残垣里呆坐着的婴儿,他向张载要了一个报酬——“从现在开始,你在这场京城保卫战里,救下的第一个孤儿。我要他。这就是我的报酬。”41aHq
沈梦如是被张载救下的那个最幸运的第一个孩子,但出乎自己师父意料的一点是,她是个女孩。41aHq
那时她已经七岁,跟着自己的父亲到京城勤王,但残酷的战事让她成了一名孤儿。41aHq
人从记事之后那些朦胧和美好的记忆就是在这个年纪开始的,她记得那可怖刀劲从自己的头顶经过,北方蛮人的兴奋的怪吼还在她耳边震耳欲聋地轰鸣着,那个宽阔却安心的臂弯将自己揽在身后,她也由此记下了那张脸。41aHq
但那有关那个臂弯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长河中变成了一粒尖锐石子,在那河流的冲刷下变得和鹅卵石一样圆润,变得无比地令人安心,每当她害怕或是遇到绝境的时候,那颗光滑的石子总能撬动她的思绪,成了她后来越来越浩瀚的经历中,最显眼的也是最模糊的印象——她只记得那个可靠的安心的臂弯,从那之后,甚至是在自己习武的时候,面对恨铁不成钢的师父也会想起那个可靠的臂弯,而关于那个可靠臂弯之外的一切的细节也都渐渐变得模糊。41aHq
她忘却了有关于张载的一切的细节,却用别的一切的美好来填补这个完美的形象,他变得帅气,那是一种潦草的、不拘泥于世俗的玩世不恭的帅气,他也变得高大,他开始变得比师父还要好,成了她青春叛逆期时唯一的幻想。41aHq
直到自己在十一年前,准确地说是十一年零四个月——她重新遇见那个记忆中的身影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个完美的身影,和如今早已肤色蜡黄、满脸风霜的身影无法重合,他浑身都透着一种被俗世所伤的疲惫,在她第一次提刀,带着师父的意志进行试炼的时候,她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41aHq
她曾冲动地想过放弃这场试炼,放弃成为镜异司的捉妖人,但那对不起师父对自己的栽培……41aHq
此时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人情,没错,她还欠这个救命恩人一个人情!就像师父和大侠之间的约定一样!41aHq
于是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她陪着这个记忆中的身影走过了将近半个中土的黛绿,走向了西川的茫茫风雪,在枉生谷人间止步的巨石面前,目送着张载进入其中。41aHq
当然,她的考核因此失败,她和师父隐瞒了不少细节,只说逃犯实力强劲,又进入了枉生谷,因此她试炼失败情有可原。不过她的师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用自己多年积累的声望和地位为代价,换取了一次新的机会。只为了再给他的弟子重新准备一场试炼。41aHq
沈梦如摇了摇头,当她的思绪重新落到地面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41aHq
“可笑……为什么我会想起这段记忆呢?”她这样想着,“最起码,现在我对得起身上这飞鱼服。”41aHq
如今二十六岁的她已经是神捕,是镜异司里最年轻的神捕,也是唯一一个女神捕。她的目光再一次变得冷酷,变成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她扫过了那坑坑洼洼的山路和悬崖,仰头望着那些惊飞的乌鸦和透彻的明月,树叶簌簌落下,随着风在山路之间滚动。41aH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