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 P. Lovecraft& Henry S. WhiteheadkXo0W
整件事情始于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四,始于我在恍惚间从那面古老的哥本哈根镜子[注]里看到某种神秘动静的那一刻。虽然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但某些东西——某些映在镜子里的东西——让我觉得有些异样。所以,我停了下来,专注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我觉得那纯粹只是我的幻觉,于是继续梳起头发来。kXo0W
[注:原文是myantique Copenhagen mirror,估计是指Royal Copenhagen (皇家瓷器制造厂)。这是一个丹麦皇室设立的瓷器制造厂,主营日用瓷器。他们也生产几种可爱的带瓷器边框的小镜子。]kXo0W
这面古老的镜子是我在一座废弃庄园的附属建筑里寻获的战利品——那座庄园位于圣克洛伊岛[注]上人烟稀少的北部地区——看到这面镜子的时候,它上面蒙着一层尘土与蛛网。我把它从维尔京群岛带回了美国。暴露在热带气候中经历了两百多年后,古朴的镜面已经有些黯淡了,那些雕刻在镀金镜框顶部的优雅纹饰也遭到了严重的损毁。因此,在将这面镜子纳入收藏,与我的其他物件摆在一起之前,我先寻回了那些断裂的部分,并将它们装回了框架上。kXo0W
[注:加勒比海中的一座岛屿,属于美属维尔京群岛。]kXo0W
时间转眼过了七年。现如今,我以客人兼助教[注1]的身份留在老朋友布朗开设的私立学校里。这座学校位于康涅狄格州境内一处常年刮风的山坡上。学校里有几座宿舍楼,我在其中一座宿舍楼里占据了一个无人使用的角落,为自己争得了两间房间与一条走廊。搬来学校的时候,我用褥垫将那面古老的镜子稳妥地包裹保护了起来。而抵达学校后,它也成了我拆封开箱的第一件个人财产;我将它端庄地摆放在起居室的一张老红木壁台[注2]上——而那张壁台是我曾祖母遗留下来的财产。kXo0W
[注1:原文是tutor,但是既然说是私立学校,家庭教师似乎不太合适,于是选了美语中的意思。]kXo0W
[注2:console table一种中国比较少见但西方常用的家具,不知道准确的称呼,是一类靠墙(通常固定在墙上)的窄桌,形状有些类似长凳,主要用来放置油灯或花瓶等装饰品。]kXo0W
我卧室的门正对着起居室,中间隔着一条走廊;当我通过梳镜柜上的镜子看到两扇门后的那面大镜子时,我才注意到这一点——那种感觉就像是瞥见了一条没有尽头却逐渐收缩的走廊。而在那个星期四的早晨,我觉得自己看见那条往常无人走动的走廊上似乎出现了奇怪的动静——不过,正如前面说过的一样,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kXo0W
而后我去了餐厅,发现所有人都在抱怨冰冷的天气。他们告诉我学校的加热设备暂时出了故障。我本就是个对低温特别敏感的人,因此寒冷的餐厅让我吃尽了苦头;在那个时候,我立马打定主意,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都不会再冒险走进任何凛冽彻骨的教室。所以,我把学生们邀请到了我的起居室里,让他们环绕着房间里的炉火旁展开一场非正式的讨论会——小伙子们也兴奋地接受了我的提议。kXo0W
讨论会结束后,有个名叫罗伯特·格兰迪森的小伙子问我能不能允许他留下来;因为在早晨的第二节课开始前,他没有其他的安排。我让他留了下来,并表达了我的欢迎之意。于是,他坐上了一张位于壁炉前的舒适座椅,开始研究起来。kXo0W
可是,没过多久,罗伯特就挪到了另一张椅子上,与新添加过柴火的壁炉隔远了一些。这个变动让他正对上了那面古老的镜子。随后,他的视线渐渐钉死在了那面灰暗而又朦胧的镜子上,我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眼看着他的举动,不由得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接着,我想起了上午早些时候的经历。尽管时间推移,他却一直牢牢地盯着那面镜子,并且微微地皱起了眉头。kXo0W
最后,我悄悄问他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入神。他依旧皱着眉头,缓缓地转过头来,颇为谨慎地说:kXo0W
“镜子里有些褶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凯文先生。我注意到它们似乎都从某一点开始往外跑。看——我会指给你看。”kXo0W
那孩子跳了起来,走到镜子前,手指着镜子上靠近左下角的一块地方。kXo0W
“就在这儿,先生。”他解释说,转头看着我,把手指留在指的地方。kXo0W
肌肉动作让他的手指碰到了镜面。这时,他突然抽回了手指,好像还费了些力气,并且轻声嘀咕到“呀。”随后又带着明显有些迷惑的表情再度看了看镜子。kXo0W
“为什么——它——”他表现得有些窘迫。“它——我——感觉——唔,它好像在拉扯我的手指。听起来——呃——很蠢,先生,但是——唔——那是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就他十五岁的年纪而言,罗伯特的词汇量实在丰富得有点儿不同寻常。kXo0W
“你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傻瓜,先生,”他腼腆地说,“可是——唔,从这儿我没法百分之百的肯定。从椅子上看似乎清楚得多。”kXo0W
我的兴趣被完全地勾了起来,于是坐到了罗伯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望向他在镜子上指出的那个位置。几乎是在立刻,有些东西就“跳进了我的视线”。毫无疑问,从那个奇怪的角度望过去,那面古老镜子上的大量螺纹就像分散的一条条丝线汇聚向一处,同时又一缕缕地辐射开来。kXo0W
可当我站起来,走到镜子前时,那个奇怪的点却又看不见了。显然,只有从某个角度看上去,才能看到这个现象。直接看上去,镜子的那个部分甚至都无法给出正常的镜像——因为我没法在那里看到我的脸。很明显,我手里正捏着一个小小的谜团。kXo0W
不久,学校的铃声响了,着迷的罗伯特·格兰迪森只得匆匆告辞,留下我一个人继续思索这个光学方面的古怪小问题。我拉起了几面窗户的遮帘,穿过走廊,想要找到梳镜柜镜子所映出来的位置。很快,我就找到了那个地方。接着,我非常专注地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同时觉得自己又察觉到了某种“动静”。我伸长了脖子,最后在某个角度上看过去,一些东西再次“跳进了我的视线”。kXo0W
那种模糊的“动静”现在变得明确清晰起来了——那看起来像是一种扭曲,或者旋转着,的运动;非常像是一个微小却非常有力的旋风或者水龙卷,又像是一团秋日的落叶被狂风形成的涡流裹挟着在整洁的草地上跳舞。它结合了两种运动模式,就像地球一样——一圈又一圈,同时又向下凹陷进去,仿佛那个螺旋将自己无穷无尽地灌进镜子里的某一点。这个发现让我感到着迷,不过,我明白这一现象肯定是某种幻觉。我感觉到了一种非常明显的吸引,并且想起了罗伯特窘迫的解释:“它好像在拉扯我的手指”kXo0W
一股轻微的寒意突然穿过了我的脊骨。这其中显然有些值得一探究竟的地方。而当我产生深入研究的念头时,我想起了罗伯特在听到学校铃声去上课之前曾有流露出颇为念念不舍的神情。我记得他听到铃声乖乖地进入走廊时还不忘回过头来看上一眼,因此决定不论我打算怎样解决这个小小的谜团都得让他参与进来。kXo0W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遇到了另一些与罗伯特有关,并且更加引人注意的变故,并且短时间内忘掉了所有关于那面镜子的打算。那天下午我不在学校,而且直到五点十五分“点名”前都没有回来——所谓的点名只是一个泛泛的集会,但每个男生都被要求必须到场。我参加了那场集会,准备找到罗伯特详细讨论一些关于镜子的问题,但却惊异又恼火地[注]发现他并没有出席——对他而言,这是件颇为反常的事情。当天晚上,布朗告诉我说,那个孩子实际上已经失踪了。他们搜索了他的房间,搜索了体育馆,搜索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他下落的线索,不过,他的私人物品——包括他出门穿的衣服——却全都放在原来的位置上。kXo0W
[注:原文是I wasastonished and pained to find him absent]kXo0W
那天下午,没人在冰上见过他,也没有哪个外出远足的团体见过他。他们还打电话询问了那些在学校附近为学生提供餐饮服务的商人,却也一无所获。一句话,两点十五分课程结束,他上楼回到自己位于三号宿舍的房间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kXo0W
当人们真正意识到罗伯特已经失踪后,随之而来的骚动传遍了整个校园。身为校长,布朗不得不承担下了这一消息所带来的全部压力;而且,在管理严格、高度组织化的学校里发生这种前所未闻的事情也让他感到颇为迷惑。据悉罗伯特并没有返回自己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家。男生与教师组成的搜寻队也没有在学校周围积雪的乡野里找到他的踪迹。就这会儿说,他就这么地消失了。kXo0W
罗伯特失踪后第二天下午,他的父母就赶到了学校里。他们安静地接受了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磨难,不过,这场意料之外的灾难仍让他们步履蹒跚。为这件事,布朗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但这其中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等到第四天,这件事情在学校看来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了个谜。格兰迪森和格兰迪森夫人很不情愿地返回了自己的家里。接下来的那天早晨,为其十天的圣诞假期来临了。kXo0W
学生与教师们纷纷离开了学校,却没有往常的节日情绪;布朗与他的妻子离开了学校,还带走了仆人,留下我一个人居住在那个诺大的地方。没有了教师和学生,这地方看起来就是个非常空洞的外壳。kXo0W
那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壁炉前,思索着罗伯特的失踪,并且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奇妙理论来解释其中的缘由。到了晚上,我开始觉得严重的头痛,于是只吃了一点儿晚餐。随后,我绕着学校里的一大堆建筑轻快地走了一圈,接着又回到了起居室里,继续担起了思索的重担。kXo0W
十点没过多久,坐在扶手椅里的我就从瞌睡里清醒了过来。我觉得四肢僵直、寒冷刺骨。炉火在瞌睡的时候已经熄灭了。我觉得身体不适,可脑子里却涌现出了一种像是在期待什么的奇怪感觉。因为在无意间睡过去之前,我正在思索一个挥之不去的古怪念头——我古怪地认为,罗伯特·格兰迪森可能曾绝望地试图通过某种微弱、难以分辨的渠道和我交流。最后,我怀着一种毫无道理的肯定信念爬上了床。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年轻的罗伯特·格兰迪森依旧活着。kXo0W
在某些人看来,我乐意地接受这样的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知道我曾在西印度群岛上定居过很长一段时间,也知道我曾与那些发生在群岛上的不可思议之事有过密切的接触。此外,我在迫切渴望与失踪男孩建立某种精神联系时居然昏睡过去的经历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即便那些最无聊乏味的科学家也与弗洛伊德、荣格[注1]以及阿德勒[注2]一同宣称,潜意识在睡眠时最容易向那些外在的感觉开放;但在清醒状态下,这类感觉几乎不会以完整的形式出现。kXo0W
[注1: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分析心理学的创立者。]kXo0W
[注2:奥地利心理学家及医学博士,个体心理学派创始人。]kXo0W
若是再进一步,认同心灵感应的确存在的话,必然推导出这种力量作用在入睡的人身上会收到最强的效果;因此,如果我能够得到来自罗伯特的明确信息,那肯定是在一段最深沉的沉眠里。当然,清醒过来后,我或许会遗失那段讯息;不过,我在世界上的各个隐秘角落里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精神训练,因此记住这类讯息的能力也早已变得无比锐利。kXo0W
我肯定是在一瞬间陷入昏睡的,而且我只记得栩栩如生的梦境,却不记得有清醒过来的间断,所以我觉得自己一定睡得很沉。再度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六点四十五分了。可是,某种感觉的依旧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知道那是昏睡时的大脑活动延续到清醒后的结果。在我脑海里,罗伯特·格兰迪森古怪地变成了一个黯淡、偏绿的暗蓝色男孩;他在绝望地试图通过言语的方式与我沟通,却发现这之中有着某些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空间上的分割似乎在我们之间竖立起了一堵墙——而这堵看不见的神秘之墙让我们两个感到了彻底的迷茫。kXo0W
看见罗伯特的时候,我和他之间好像还隔着一段距离;可奇怪的是,我同时又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他比现实的生活中的罗伯特更大同时也更小一些。在交谈的时候,他会前进和后退,而他的体型也会跟着正向,而非反向,地变化。也就是说,当他退后或者远去的时候,他看起来不是在变小而是在变大;就好象在他的身上,透视原则发生了完完全全的逆转。他的面孔看起来既朦胧又反复——就好象他缺乏特定的形状,或者固定的轮廓;而且,在一开始,他的颜色与衣着也让我感到彻底的困惑。kXo0W
在梦中的某个时刻起,罗伯特努力发出的声音终于凝结成了可以辨认的语言——虽然那是一种异常粗重、低沉的嗓音。起先,我根本没办法听懂其中的任何内容。虽然身在梦中,可我依旧在绞尽脑汁地寻找能够揭露他下落的线索,猜测他想告诉我的内容,思索他声音笨拙含糊的原因。接着,我渐渐分辨出了其中的词语与短句,而那些最先分辨出的内容已经足够让梦中的自己产生最疯狂的兴奋情绪,并建立起了某种精神上的关联——在清醒的时候,我曾拒绝过做出这样的关联,因为它所揭示的蕴意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kXo0W
我不知道沉眠中的自己究竟花了多长的时间聆听那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但那个置身在奇异彼端的叙述者磕磕绊绊地说了好几个小时。那些字句里揭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形势。在找到最有力的确凿证据之前,我不指望会有其他人相信这些故事,可是,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清醒过来之后,我都已经准备好将它们看作事情的真相了,因为我曾经与这些神秘事物打过交道。当那个男孩哏住的时候[注],他显然在看我的脸——看我在敏感睡梦中的表情变化;因为待我渐渐听懂他的话时,他的表情也跟着变得愉快起来,并且流露出了感激与期望的神色。kXo0W
虽然我在寒冷中惊醒了过来,可罗伯特的讯息却依旧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然而,倘若我想要转达他所叙述的内容就必须非常细致谨慎地挑选自己的用词。与之相关的所有事情都很难用文字记录下来,任何试图这样做的人最后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只是在绝望地挣扎而已。我之前说过,这种揭示在我的脑海里建立了某种关联。在过去,若是我有意识地构想这样的关联,那么理性绝对会阻止我继续思索下去。可是,如今我无须再犹豫了,这种关联与那面古老的哥本哈根镜子有关——在那天早晨它上面的运动迹象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后那些螺旋形的轮廓与明显的吸入幻觉也在我与罗伯特心里激起了颇为令人不安的想象。kXo0W
虽然我的显意识[注1]之前拒绝相信直觉试图暗示的内容,可现如今它已经无法再否认这个惊人的构想了。发生在“爱丽丝”故事[注2]里的奇想如今变成了我需要直面的严肃事实。那面镜子的确有着某种险恶而又异常的吸入力量;而那个出现在我梦中、挣扎苦斗的叙述者也清楚地表示它与人类已有经验中的任何已知先例都完全不同,也与我们这个正常三维世界所具备的、由来已久的法则大相径庭。它不仅仅是一面镜子——它是一扇门;一个圈套;一条联系着其他深邃空间的纽带——那不是为我们这个有形宇宙中的居民所准备的世界,而且我们也只能通过非欧几里德数学中最精妙复杂的术语来认识那个世界。然而,罗伯特·格兰迪森通过某种极度离奇的方法离开了我们所能理解的世界,进入了镜子里。他被囚禁在那里,等待着解救。kXo0W
[注1:原文是outerconsciousness,指和潜意识相对的部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意识”。虽然这个词正确的表达方式应该就是consciousness ]kXo0W
重要的是,自清醒之后,我就没再切切实实地怀疑过梦中启示的真实性。我的的确确与跨入其他维度的罗伯特有过交流,虽然我曾苦苦思索过罗伯特的失踪,思索过镜子造成出的幻觉,但这件事情并非源自那些思绪的诱导,我内心最深处的本能对此确信无疑,而任何出自本能的肯定通常都被认为是有根据的。kXo0W
这般展现在我面前的故事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离奇特质。回顾罗伯特失踪的那天,上午的事情已经非常明了了,罗伯特对那面古老的镜子产生了极度浓厚的兴趣。上课的那会儿,他一直惦记着要折返我的起居室,并且对镜子做进一步的检查。然而,待他结束课程,抵达起居室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两点二十分之后了,而我也离开房间去了镇里。发现我离开之后,他知道我不会介意,于是走进起居室,径直来到了镜子边;他肯定站在镜子的面前,研究着螺线汇聚的地方——我也注意过那个地方。kXo0W
这时,突然之间,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促使他将手伸向那个旋涡的中心。虽然更明智的判断告诉他不要这样做,但他依旧不太情愿地屈从了那股冲动;当触碰到镜子表面的时候,他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几乎疼痛难忍的古怪吸力,那天早晨他也曾为这种吸引感到困惑。紧接着——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他感受到了一股剧烈的扭动,这股强大的力量仿佛要扭曲、撕裂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和肌肉,膨胀、挤压、切断他的每一条神经——然后,他被粗暴地拖了过去,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镜子里。kXo0W
一旦进入镜子,那种施加在他身体上、极度痛苦的张力突然间消失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出生——而且每每他试图做些什么——行走、弯腰、转头或者发生说话——这种新生的感觉就变得更加明显起来。他身体上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有点儿异样。kXo0W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这些感觉渐渐消失了,罗伯特的身体不再是一系列相互抵触的部分,它又变成了一个有序的整体。而在所有的表达方式中,开口说话依旧是最困难的一种;发声显然是一件非常精细复杂的工作,需要运用一连串不同的器官、肌肉与肌腱。另一方面,罗伯特的双脚却是身体中最先适应镜中新环境的部分。kXo0W
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会拒绝谈论这个问题,但我却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思索它;我试着将自己听到、看到的事情一一关联起来。虽然我是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但我还是打消了应有的疑虑,并且开始设想任何可能可以将罗伯特从那座不可思议的监狱里解救出来的计划。当我这么做的时候,许多通常会让人感到困惑的事情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或者至少比原来要清晰了。kXo0W
例如,罗伯特自身颜色上的古怪之处。我之前说过,他的脸和手都呈现出一种黯淡、偏绿的暗蓝色;此外,我得补充说,他常穿的那件蓝色的诺福克夹克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柠檬黄,而他的裤子依旧保持着原有的中性灰。待醒来之后再琢磨这些事情时,我想起了那种颠倒的透视现象——当罗伯特后退的时候,他的形象会逐渐变大,而当他靠近的时候,他的形象反而会逐渐变小——这种现象与我所掌握的情况倒是有着密切的联系。此外,这当中还有一种物理上的颠倒——因为他在未知维度里呈现出的颜色恰好就是日常生活中那些正常颜色的反色或互补色。在物理学中,典型的互补色有蓝色与黄色,红色与绿色。这几对颜色是相反的,而当它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中性的灰色。罗伯特的肤色本该是一种带点粉红的米黄色,而与之互补的颜色正是我所看到的蓝绿色。他的蓝外套变成了黄色,而灰色的裤子却保留着原有的灰色。起先,我有些困惑为何灰色没有变化,随后我想起来灰色本身就是互补色混合的结果。灰色没有互补色——或者说,它的互补色就是它自己。kXo0W
此外,罗伯特粗重、低沉的嗓音——还有他抱怨的身体别扭与异样感觉——都得到了解释。在一开始,这些情况的确让人感到困惑;但在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我找到了线索。和透视与色调的变化一样,这也是同样的颠倒状况。在四维世界[注]里的人肯定都是这样颠倒的——手与脚,还有颜色与透视,都发生了变化。那些成对的器官,例如鼻窦、耳朵与眼睛,也是一样。因此,罗伯特必须用颠倒的舌头、牙齿、声带与连带的发生器官来说话;再联想到他发声时遇到的困难,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诧异。kXo0W
[注:原文是thefourth dimension。别问我怎么变成四维世界了,我也在纳闷]kXo0W
随着上午的时间逐渐过去,但绝对真实的感觉并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起来,而睡梦所揭露的形势看上去仍旧异常紧急,甚至逼得人要发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另一方面,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法寻求任何建议或帮助。可以想见,我的故事——一个仅仅只能依靠梦境来佐证的坚定信念——只会惹来他人的嘲笑,或是有关我精神状态的猜测。事实上,夜晚获得的印象仅仅只提供了一丁点有用的信息,靠着这一点儿信息,不论有没有帮助,我又能干些什么呢?最后,我意识到,在设想出一个能够释放罗伯特的计划前,我必须获取更多的信息。这只能通过睡梦里的敏感时段来获得,可一想到心灵感应多半会在我陷入熟睡后继续发生,我便感到非常振奋。kXo0W
随后,我吃了顿午餐。在那段时间里,依靠着严苛的自制力,我守口如瓶,没有向布朗夫妇提起那些突然闯进我脑子里的混乱思绪。吃过午餐后,我准备再睡一会儿。几乎在我阖上眼睛的那刹那,某种微弱的心灵感应图像出现了;很快,我便极度兴奋地意识到那正是我之前看见的景象。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便是图像变得更清晰了;而且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似乎能够领会更多的词句了。kXo0W
这段睡梦中,我发现上午的推断基本都是正确的,但这种互动在我醒来之前就中断了。而且在互动中断之后,我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苏醒过来。在交流即将中断的时候,罗伯特似乎显得很焦虑,但他告诉我,在囚禁他的四维监狱里,颜色、空间以及关联的确都是颠倒的——黑就是白,距离越远东西看起来越大,如此等等。kXo0W
而且,罗伯特还暗示说,虽然他还拥有完整的身体与感官,但人体必须的生理活动却古怪地停滞了。举例来说,他完全不需要营养来维持生命——相比物体、性质等方面无所不在的颠倒状况而言,这种现象显得更加古怪,因为前者不过是一种合理的、能够通过数学进行描述的事物状态而已。此外,另一条有着重要意义的讯息是——离开镜子返回世界的唯一出路就是他进来的路,而这条路被永远地拦堵、封印住了,无法穿透,至少目前来说,出口的情况就是这样。kXo0W
那天晚上,罗伯特又拜访了我一次;自他被监禁之后,这样的感觉,这种在睡梦的某些古怪时段里敏感地接收到的讯息,从未停止过。为了进行交流,他绝望地想尽了一切办法,而且时常显得有些可怜;因为心灵感应的连接曾变弱过好几次,而且有些时候,疲倦、兴奋或是担心被中断的恐惧也会阻碍他的话语,让他的嗓音变得更加粗重。kXo0W
我会在这里完整而连续地记叙下罗伯特通过一连串短暂的精神接触告诉我的全部事情——在某些地方或许还要用一些在他被解救后发生的、有着直接关联的事情加以补充。靠心灵感应获得的讯息非常破碎,而且大都难以用言语来描述,但我专注地进行了三天的心灵感应,并且在清醒的时段反复研究了所得到的内容;以兴奋狂热的勤奋态度对得到的讯息加以归类和思考,因为如果我还想让那个孩子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这就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kXo0W
罗伯特发现自己所在的四维空间并不像科幻小说[注1]里描述的那样是一个旷阔无垠,充满了古怪景象与奇妙居民的陌生世界;他所在的地方更像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某些有限部分的投影[注2],同时在空间的方向或外观上还带有一点儿怪异、通常不会出现的特征。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破碎得有点儿古怪同时又混杂了许多东西的世界——在那儿,一系列看起来仿佛毫无关联的场景模糊地相互交融在一起;它们之中的细节与被吸进古老镜子里的事物——例如罗伯特——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那些场景像是梦境,又像是魔灯[注3]投下的光影——但那个孩子并非是这种朦胧的视觉观感中的一部分,那些场景只不过是某种全方位的背景,或是虚无飘渺的环绕影像,因此他能在它们面前,或是它们当中,自如地移动。kXo0W
[注1:原文是scientificromance,严格来说这个词是science fiction的早期形式,也常用来指早期的科幻小说,比如凡尔纳的小说。]kXo0W
[注2:原文是aprojection of certain limited parts of our own terrestrial sphere ]kXo0W
[注3:原文是magic-lantern,主要指17世纪早期的手提式幻灯机。]kXo0W
他没法触碰到场景中的任何一部分——墙壁、树木、家具等等东西——可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它们的确没有实际的形体,还是因为那些东西总是在他靠近的时候渐渐远去。那些东西看起来仿佛都在流动、变幻,让人觉得不太真切。当他走动的时候,似乎是在可见场景里那些底面上行走——比如场景里的地板、道路、草地等等;可一旦他深入研究自己站立的表面,往往会发现这种接触其实只是一种幻觉。不论地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脚下的支持力从未发生过变化——当他弯腰用手去试探时,也是一样。他觉得自己踩踏的基底,或支撑面[注1],是一种与完全抽象的、重力均衡的支持力——这是他能想象出的最为清楚的描述了。它没有明确的触感特征,而且似乎还有某种有限的、让人悬浮起来的力量[注2]协助它实现高度的转变。他从未真正地爬过楼梯,却能一步步从一个较低的地方走到较高的地方。kXo0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