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川汤铃女士是一名练达睿智的哲人,当这位哲人开始关注井芹小正时,立刻发觉了一个等闲之辈绝对察觉不到的问题——这个丫头俨然是野生放养长大的。3uZ2x
在至今为止的14年间,她一定生长在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恶土,或许人烟都不见得有。否则怎么会失去与生俱来所有的礼仪与教养了?就算不提迟到的那一整个小时。单看她从门厅走进客厅这一小段路:3uZ2x
她的头发是一团鸡窝,走路姿势像踩独木桥,整个背驼着,刘海尤其难看……更别提那身乌七八糟的西洋衣服了——3uZ2x
丰川汤铃女士一向不明白,为何当代的年轻人总对这种轻浮的欧美货情有独钟。3uZ2x2
即便是她这般常年身居高位,往来无白丁的有识之士,见惯了西装革履在下巴底下来来往往的高高在上之人,也想不出比这更败好感的第一印象了。3uZ2x
再者说——在小正回家前,她还难得放下了一以贯之的高傲身段,向宅子里唯一的女佣吉川亲切地问询打听到了——关于这栋许久未见的宅子在她眼里的众多诡谲之处形成的原因。从门外那些花里胡哨的灌木到电视机下整整齐齐列在一块的怪异机器——她都从吉川那里得到了毕恭毕敬、巨细靡遗的解答。3uZ2x1
不瞒着人说,对于这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而言,就连“电视”、“电脑”都不算讨喜的玩意儿呢,只是晚辈喜欢,拗不过众人而已。寻常日子里她忍气吞声,自智能手机凭空出世,更是一肚子火气无处抒发。这股火气在小正迟到的一小时里,每等一刻钟,就往上窜一节。当终于一条火蛇冲进她那饱经世故的脑袋瓜里时,只消稍加思索便立刻意识到了:3uZ2x1
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啊!她环顾四周,周围是一个毫无章法的拥挤空间,她的左右两边,各夹着一个刺眼的抱枕,左边这个玩偶熊像是竖着挨了一刀劈,成了左白右黑的两半,咧嘴还怪笑着呢……3uZ2x
基本上,丰川汤铃女士觉得熊这种生物,要么通体全黑,要么通体全白,怎能一半黑一半白的呢?这是有悖自然逻辑的。就好像熊猫,她命里最讨厌这种自然界里根本长不出来的生物。混迹日本诸多财阀世家的中心,精通商业战场水生火热的她,很理所当然地能做出判断:熊猫根本就是人为拿油漆刷出来的,是打广告而已——显然只有如她这般洞察敏锐,通达事理的智者才能料想到这个深度的层面。3uZ2x2
她一向觉得自己的眼力厉害,这一辈子走来,她拿这好眼光阅人无数。最值得吹耀的战果还得属找到自己的老公——丰川宇司海的堂哥,为她打开了至关重要的大门。3uZ2x
所以这时候,当她拿出同样敏锐、自觉能够洞悉世间一切真理的如炬目光打量眼前的这位瘦小的小正时,很快就觉得事情可以定性了,完全足以下结论了:3uZ2x1
这就是一个头脑空空的败家子,钱眼子里的败类,只晓得享福,而无视责任的懒蛋,唯一擅长的就是眼巴巴着求人宠爱、索要关怀,领回来就要受尽藐视,立起笑柄。对于这样的人,若不干涉,可以确信唯一的结局就是好吃懒做躺一辈子,一事无成。3uZ2x2
“够了!”看来深知个中缘由的老妇人发话了,“既是这种情况,我也不能视作旁人,置之不理了。必须要立刻加以制止!”3uZ2x1
于是乎,她便定下了规矩,像是夜晚8点后要施行宵禁,或是精确到“刻钟”的日程规划表。她强调了几乎为零的娱乐空间,安排每15天一次向上汇报读书计划。说完之后意犹未尽——3uZ2x
为了体现自己身为一支家系中心人物所代表的那种公正、民主的先进思想,就着“言论自由”这四个大字。丰川汤铃女士随即意识到她可以喊来在场的众人一齐开动脑筋、集思广益。四个成年人聚在客厅里高谈阔论,小正在一旁呆站着,没人允许她也说话。3uZ2x
“比方说,”其中之一的男人说,“夜里睡觉时得把房门从外锁上?”3uZ2x
“又或者,”其中另一个男人说,“一日三餐带茶点都要事先申报?”3uZ2x
“别忘了,”丰川汤铃女士竖起一根指头,表情像是想到了严肃的大事,“各个不同时间段的着衣要求得有严格的参照!”——种种诸如此类的军事化家庭内部管理,真是条条英明而又不失厚道。3uZ2x
吉川跪在茶几前,一个汉字一个汉字地亲手亲笔抄写下来,态度郑重地像抄圣旨,中途也突然跟了一句:3uZ2x
“我提议,”小正难以置信地听到她说:“我们可以对电子设备加以严格的管控。”3uZ2x
丰川汤铃女士的表情仿佛相见恨晚:“连智能手机都只准在监督下有限地接触!”3uZ2x
“圣旨”抄了大半本笔记本,几位长辈一个个地敲定条条项项,一点点地拆出个中细则,头头尾尾两个多小时,没有半点小正插嘴的余地。3uZ2x
当丰川汤铃女士终于打算结束话题,离开宅邸的时候,天都黑透了。3uZ2x
“但是——”在最后这一关头,吉川起身阻拦道,“——如果没有人能一天到晚驻家监督,又有谁能保证这些条项能被孩子自觉地履行呢?”3uZ2x
丰川汤铃女士大手一挥,就给了这位女佣一天24小时侍于家中的权利。说她可以大大方方地住进丰川典子的房间里,只用提前说一声就好。3uZ2x
“还有——”吉川又说,“这些粗粗细细的条纲,若要严格履行,可是得花钱的呀——”3uZ2x
虚怀若谷的丰川汤铃女士一向觉得自己肚量不错,待人和蔼可亲,常有人说她是肚里撑得起船的雅士,可是话说回来,她也一直不喜欢这支东京的家系啊。说到头来,她最初为什么要来这里?啊!是这样的,她此次前来,可是这边主动联系,问她能不能帮忙的……3uZ2x
“我不是专门来管排难解纷的。”她厉声说道,“去找典子直要便是。有必要,再拿出我的名字就好。”3uZ2x2
“不了。”丰川汤铃女士连连摆手,这当儿她已经发泄了那些无处释放的指导欲,十分满足,犯不着吃饭就足够足够饱了。3uZ2x
她走出门厅,走向门外,心脏在蜜里跳动,“扑通”、“扑通”地翻起一个又一个甜腻的气泡。自己又挽回了一个小巧的生命,将一段人生拉回了正途,拯救了一个小姑娘的未来——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成就感了,果然还得是她们这批人来当时代的灯塔,做进步的希望——要是她这会儿在京都,在自己家里,定要跳出不少不三不四的嚣小之辈,编出各种有的没的理由拦着她“胡闹乱来”。看呀!这次证明了吧!还得是她才行,终究是自己懂行,她永远最懂——3uZ2x5
井芹小正躺到自己卧室里的那张洁白的床上,房间里除床以外空无一物。这一天,她听到门口“咔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3uZ2x
她用另一个枕头埋住头,想要钻入眼前的黑暗当中。她无法分辨最终花了多久——只知道不少于一个小时——终于进入了梦乡。3uZ2x
梦里还是那两颗相互环扣跳舞的星球,那道粗壮的沙流也依旧。3uZ2x
似乎是一条硕大黑狗的形象……3uZ2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