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克拉伦登的故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内幕,而且,有条内幕就连新闻报纸都不曾听说过。大火发生前的那段日子里,他的故事在旧金山市里引起了大规模的轰动,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带来恐慌与危险,也因为它与州长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们记得,道尔顿州长曾是克拉伦登最好的朋友,后来还迎娶了他的姐姐[注]。但不论是道尔顿还是道尔顿夫人都不愿意谈论这段令人悲痛的故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些事情还是被泄漏了出去,并且在一个人数有限的小圈子里传播开来。不过,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岁月模糊了当事人的记忆,让他们有点儿不近人情起来,所以在刺探这些被严密看守起来的秘密前,人们总会迟疑片刻。f18b6
[注:原文是sister,由于全文都没有说明是妹妹还是姐姐,但是根据后面的记叙来看,姐姐的可能性比较大。]f18b6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注1],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博士曾被委派到圣·昆廷监狱[注2]担任医疗主管的职务。这个决定得到了全加利福尼亚州人民最诚挚热情的欢迎。在当时,他是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与内科医生中的一员。生活在世界各地、知识扎实的病理学领袖或许都希望聚集到他的住处前,研究他的方法,听取他的建议与研究结果,研究怎样对抗他们各自遇到的问题。而旧金山市也终于有幸迎来了这样一位杰出的人才。仿佛在一夜之间,加利福尼亚就会变成有着世界级声誉及影响力的医疗学术中心。f18b6
[注1:San Quentin Penitentiary,加州用来关押重刑犯与死刑犯州立监狱,位于旧金山湾区]f18b6
道尔顿州长迫切地想让这条新闻在在传播时能够尽可能完整地表达它的重要意义,他要求出版界为自己的新人选准备好充足而又尊贵的评论。加利福尼亚的主流日报也纷纷刊登上丰富的信息,包括克拉伦登博士本人以及他位于老勾特山上的新家的照片,用来阐述他职业生涯与各种荣誉的图标,以及针对他的重要科学发现做出的通俗评论。在研究过印度的脓毒症、中国的害虫以及其他地方各种同源疾病后,他很快就会为医药领域增添一种具有革命性重要意义的抗毒素——这是一种基础抗毒素,并且能够从根源上对抗发热病症的全部成因,确保最终征服并消除所有形式的热病——而这个消息很快便让公众与有荣焉。f18b6
而这次任命的背后则绵延着更多的故事,其中包括一段悠久却并非完全淡然无奇的早期友谊,漫长的分离以及戏剧化的重逢。早在十年前詹姆斯·道尔顿就与克拉伦登家族结下了友谊——但又不仅仅是友谊。博士唯一的姐姐,乔伊娜,也是道尔顿年轻时的爱人,而博士本人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在高中与大学的那段时间里,道尔顿还几乎充当了博士的导师与顾问[注1]。阿尔弗雷德与乔伊娜的父亲是冷酷无情的老一辈华尔街强盗[注2],他很熟悉道尔顿的父亲;事实上,两人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克拉伦登的父亲最后在证券交易所里以一场令人难忘的午后战斗夺走了道尔顿父亲拥有的一切东西。老道尔顿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重振旗鼓的可能,也希望给自己深爱的独子留下一点而保险收益,所以他立刻打爆了自己的头;但詹姆斯却没想过复仇。在他看来,这都是游戏的一部分;此外,他也不想伤害这个男人,因为他想要迎娶的姑娘以及那个在友谊与研究阶段一直蒙他称赞与保护、此时正渐渐崭露头角的年轻科学家都是这个男人的儿女。相反,他转向法律领域,简朴地继续生活下去,然后在适宜的时候向“老克拉伦登”提出了乔伊娜的婚事。f18b6
[注1:原文是 (the doctor) almost his protégé,没记错的话应该相当于英语里的apprentice或者mentee]f18b6
[注2:原文是 a Wall Street pirate of the ruthless elder breed, Wall Street pirate一词最早出自一幅讽刺漫画,用来讽刺把持银行业的犹太人。现在也常用来形容银行家。]f18b6
老克拉伦登非常坚决、大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赌咒发誓说乞丐和暴发户律师根本不配做他的女婿;于是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最后,詹姆斯对着那个满脸皱纹的强盗说出了早在许久以前就该说的话,然后暴躁地离开了那座屋子与那座城市;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开始了在加利福尼亚的生活,并最终通过许多场与团伙和政客[注]的战斗赢得了州长的位置。他只向阿尔弗雷德和乔伊娜做了简短的道别,而且他也不知道那场发生在克拉伦登家族书房里的冲突引起了怎样的后果。若是晚一天道别,他就不会错过老克拉伦登死于中风的消息。但他却错过了那条消息,因而也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在随后的十年里,他始终没有写信给乔伊娜;他知道她不会忤逆她的父亲,所以他一直等待着有一天能用自己的财富与地位扫清这段婚姻中的所有障碍。詹姆斯也没有和阿尔弗雷德说过话,而阿尔弗雷德那充满仰慕与英雄崇拜的脸上虽然一直保持着安静、冷淡的神情,但也经常掺杂进一点儿天才特有的自负与对命运的洞悉。詹姆斯坚信他们之间存在着——即便是在当时也颇为罕见的——坚贞纽带,因此他在工作与晋升时全心全意地想着未来;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而且怀着一种纯粹源自直觉的信念认定乔伊娜也在等他。f18b6
[注:原文是 ring and politician,估计使用的是”an exclusive combination of persons for a selfish and often corrupt purpose”这个解释]f18b6
这种信念并没有欺骗道尔顿。始终没收到任何消息的乔伊娜或许有些狐疑,但她也仅只在睡梦与期盼中想象过浪漫的关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弟弟逐渐长大,随之而来的新责任也让她变得忙碌起来。阿尔弗雷德的成长并没有偏离他年幼时表现出远大前途,这个瘦削的男孩安静地沿着科学的阶梯一路上窜,速度之快、状态之稳定几乎光是看着就觉得有些晕眩。他变得清心寡欲,身材瘦削而又结实,着钢框眼镜,蓄着短短的棕色胡须。在他二十五岁那年,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博士已经成了所在领域里的权威人士,而等到三十岁那年,他已经在国际上享誉盛名了。但天才惯有的漫不经心让他在处理世俗事务是显得粗心大意,因此这方面他大多仰赖姐姐的照料与管理。而他也暗自庆幸那些关于詹姆斯的记忆让姐姐没有去寻找其他更加容易接触得到的友伴。f18b6
乔伊娜一直为这位伟大的细菌学家打理家务与工作,也为他在征服热病这一领域取得的巨大进展感到骄傲。她耐心地忍受了弟弟的怪癖。偶尔,阿尔弗雷德会变得极度狂躁兴奋,而她会让他冷静下来。有时,阿尔弗雷德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心专研纯粹真理以及推动它发展的事务上,并且向其他任何行为报以不加掩饰的轻蔑,而乔伊娜则会从中协调,修复他与朋友间的嫌隙。普通民众偶尔会朝克拉伦登表达明显的愤怒;一方面,他总是拿为个人服务和为全人类服务进行对比,并且孜孜不倦地贬低为个人服务的行为;另一方面他也会乐此不疲地挖苦那些将家庭生活或其他兴趣与追求抽象科学混为一谈的博学之士。他的敌人说他是个讨厌鬼;而那些仰慕他的人会在看到他亲自工作时迸发出的白热狂喜后顿住脚步,几乎有点儿遗憾地想到——除开纯粹知识中的一个神圣领域外——他从未在其他方面有过任何的标准与追求。f18b6
医生游历了许多地方,而那些较短旅途通常都有乔伊娜的陪伴。不过,他曾三次独自一人进行长途旅行,前往某些古怪而又偏远的地方,研究那些异域的热病与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瘟疫;因为他知道地球上大多数疾病都是从神秘古老亚洲的某些未知土地上传播开的。每次旅行结束,他都会带回来一些古怪的纪念品,让他的家变得更加怪异,尤其是他从卫藏[注1]带回来的那一大群有点儿多余的西藏仆人——他将那些人从卫藏带出来的时候,当地正在流行瘟疫,不过外界从未听说过那场天灾,但克拉伦登却从中发现并提取到了黑热病的病原体。这些仆人比大多数西藏人都要高,而且显然属于某支外界很少研究的血统。而那种皮包骨般的瘦削身材让人怀疑医生是不是将他们当做自己在大学时代用过的解剖学模型。克拉伦登让他们穿上了苯教僧侣[注2]穿着的宽松黑色丝绸长袍。在这些长袍的衬托下,这些仆人的容貌显得极度的怪诞;他们的动作总带着一种不苟言笑的沉默与僵硬,这些特征为他们笼上了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乔伊娜感到古怪和敬畏,就好象自己偶然闯进了《瓦塞克》[注3]或者《一千零一夜》的书页里。f18b6
[注1:西藏的旧称,但与现在的西藏自治区并不完全相同,更接近西康省还存在时的西藏,即现今西藏的西南部。]f18b6
[注2:原文是Bonpa priests,Bonpa疑是Bonpo,指的是雍仲苯教 (区别于原始苯教) ,是一种在西藏地区传播的特殊宗教形式,兼具原始苯教(多神崇拜与巫术)与古老佛教的特点。]f18b6
[注3:Vathek,是由英国作家William Beckford于1782创作的哥特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卡利夫•瓦塞克追求超能力的过程。其人物原型实际上是阿拔斯王朝的瓦提克二世。此文与《弗兰肯斯坦》一样被认为是哥特小说的鼻祖]f18b6
但最奇怪的还是医生的家务总管,或者说实验室助理[注1]。克拉伦登管他叫苏拉曼,这是医生在北非长时间旅居后带回来的随从。他在那里研究了某些时断时续的古怪热病,这种疾病在撒哈拉地区的柏柏尔人[注2]中流行肆虐——根据某个古老的考古学传闻,这些人是失落亚特兰提斯的最初部族残留下来的后裔。苏拉曼极为聪明,而且似乎有着永远不会枯竭的渊博学识。和那些西藏仆从一样,他也是个瘦削得有些病态的人;而那种如同羊皮纸般的黝黑皮肤紧紧地包裹着他光秃秃的头顶与没有毛发的面孔,头骨上的每一条轮廓都恐怖地凸起在皮肤上——那双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睛镶嵌得如此之深,人们通常只能看到一对空洞的黑色眼窝,让那张面容看起来愈发像是一颗已经死亡的头颅。不像人们心目中的理想随从,虽然面容冷漠,但苏拉曼似乎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相反,他总是给人一种正在讥讽,或者揶揄,其他人的诡异感觉,有时候他还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窃笑,就像一只巨大的海龟刚撕碎某种长毛的动物,正在爬回大海时发出的声音[注3]。他似乎是高加索人,但却没办法做进一步的分类。一些克拉伦登的朋友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个高种姓的印度人,不过他没有什么口音;乔伊娜不太喜欢他,她觉得如果一具法老的木乃伊因为某些奇迹活了过来,倒是与这个面带讽刺的骷髅活像一对孪生双胞胎,而且许多人也都同意乔伊娜的看法。f18b6
[注1:原文是clinic-man,本文中多次提到了clinic这个词,根据后面叙述来看,这个地方更接近研究室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而字面意义上的诊所。]f18b6
[注2:对西非与北非洲众多在文化、政治和经济生活方面相似的部落族人的统称。]f18b6
[注3:原文如此,是like that of a giant turtle which has just torn to pieces some furry animal and is ambling away toward the sea. 不过海龟的确会发出一种很轻的,类似哧、哧、的出气声。]f18b6
道尔顿没有注意到老朋友的飞速崛起,他专注在自己逐步上升的仕途斗争里,昔日西部生活[注]特有的自给自足精神将他与从东部传来的趣事完全隔绝开来;而克拉伦登也与州长一样,除开自己所选择的科学领域外,他基本上什么都不关注。克拉伦登姐弟一直自食其力,甚至还拥有着丰富的谋生手段,他们在东十九街道上的老曼哈顿豪宅里住了很多年,那些生活在豪宅里的鬼魂肯定一直都在痛苦地斜眼看着苏拉曼与西藏人的怪异模样。然后,由于医生想要转换自己的医学观察的基地,事情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变动,他们穿过大陆,在旧金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买下了勾特山附近属于班尼斯特家族、可以俯瞰到海湾的阴沉大宅,将他们古怪的家庭安顿了下来。那是一座修建着法式屋顶、外形不太规整的遗迹,有着维多利亚中期的设计风格与淘金热时期暴发户喜爱的建筑装饰。它坐落在一块被高墙圈起来的土地中央,从地理位置上看依旧处在城市的近郊。f18b6
[注:原文是the old West,应该是指美国西部]f18b6
相比纽约,新环境让克拉伦登医生觉得更满意,可他依旧为缺少机会运用与测试自己的病理学理论而感到恼火。由于不通世故,他从未想过要利用自己的名气作为一种影响力去换取公共的委派职务;但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只有政府或慈善机构——例如监狱、养老院或者医院——的医疗管理职务能够给他充足的空间去完成自己的研究,并且最大化地用自己的发现服务人类与科学。f18b6
随后,一天下午,他在马科特街上遇到了詹姆斯·道尔顿。此事纯属偶然。当时州长正从皇家医院里走出来。而乔伊娜正和克拉伦登走在一起,他们几乎是立刻是立刻就认出了对方,这让重逢的场面变得更富戏剧化了。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近况,因此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解释与回顾。看到自己的朋友担任着如此重要的职务,克拉伦登觉得非常高兴。道尔顿与乔伊娜也交换了好几个眼神,他们不仅仅找回了年轻时有过的温柔痕迹;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友谊立刻复苏了,并且带来了频繁的联系与越来越充分的倾述心事。f18b6
经过交谈,詹姆斯·道尔顿得知自己过去照顾过的朋友如今需要一份官方的委任,本着自己在高中与大学里的保护性角色,他打算想办法为“小阿尔弗”找到需要的职务与机会。的确,他有着非常大的任命权;但面对州议会持续不断的攻击与侵扰,他不得不极度谨慎地使用这些权力。不过,在突如其来的重逢过去三个月后,州内最重要机构医疗部门终于有了空缺。在小心衡量过各方面的因素后,道尔顿意识到自己朋友的成就与名声完全配得上这份最为合适的奖赏,因此州长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行动了。相关的手续并不多,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十一月八日,阿尔弗雷德·斯凯勒·克拉伦登博士当上了圣·昆廷地区加利福尼亚州州立监狱的医疗主管。f18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