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娜突然发来的电报让道尔顿完全摸不着头脑。自二月份那个风潮涌动的夜晚,阿尔弗雷德宣称道尔顿不是他们的家人后,他还没收到过来自克拉伦登家族的消息;相应地,他也在刻意避免与他们联系,在听说医生被当场解雇辞退后,他也曾希望表达自己的同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发现自己很难挫败那些政客,保住任命的权力。虽然他与阿尔弗雷德这段时间有些疏远,但在他看来,对方依旧是科研领域的最佳典范。看着他被解雇,也让道尔顿觉得悲伤遗憾。kXEmU
事到如今,看到这封明显充满了恐惧的急召,他完全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乔伊娜不是那种会失去理智、送出无用警报的人;因此他片刻都没耽误,立即搭乘一小时内离开萨克拉门托的大陆线火车[注],赶到自己的俱乐部,随后让一名信使捎信给乔伊娜,告诉对方他已回到镇上,完全供她差遣。kXEmU
[注:原文是 the Overland ,可能是指The Central Overland Route,这是美国的第一条横穿整个国土的铁路线。]kXEmU
与此同时,虽然医生继续沉默寡言,坚决拒绝透露宠物狗的身体状况,但克拉伦登家里的事情却没有太大的发展。邪恶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越积越厚,但眼下所有人依旧保持着短暂的平静。收到道尔顿的消息让乔伊感到了些许宽慰,她回信说自己会在必要的时候请求他的帮助。在越来越紧张的氛围里也显现出了些许微弱的弥补,乔伊娜最终发现那些瘦削的西藏人都不见了——他们鬼祟、迂回的行事方式以及令人不安的异国外貌一直让她觉得烦乱不安。他们全都失踪了;而年长的玛格丽特,唯一一个在房间里还能看到的仆人,告诉她那些西藏人正在实验室里帮助他们的主子。kXEmU
第二天——五月二十八日——早晨阴郁而又昏暗。这是个永远为人们铭记的日子。乔伊娜觉得那种让人觉得不太安全的平静正在渐渐淡去。她没见到自己的弟弟,但她知道他正在实验室里努力工作——虽然他曾抱怨说缺少样品。她想知道可怜赞普现在怎么样了,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某些非常严重的接种实验;不过必须得说,比起赞普,她更关心迪克。她想知道,苏拉曼是不是趁着狗主人麻木冷淡的时候对那条忠心耿耿的大狗做了些什么。迪克被捉走的那天晚上,苏拉曼明显表示出了关切的神情,而这一点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让她对这个实验室助理有了从未有过的好感。现在,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发现自己愈发想念迪克了;直到最后,她发现这一细节似乎象征了潜伏在整个家庭里的全部恐怖,而她极度焦虑的神经也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了。kXEmU
阿尔弗雷德一直要求她不要前往或打扰实验室,直到那个时候,乔伊娜也一直尊重弟弟独断专行的意愿;但在这个不祥的下午,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想要打破这道禁忌的意愿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她面容坚决地动身离开房子,穿过庭院,走进没有上锁的玄关,踏入这座一直被禁止入内的建筑,决心想要弄清楚大狗的状况,或者找出弟弟的秘密。kXEmU
和往常一样,内侧的门是锁着的;她听见门后传来了激烈讨论的声音。她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于是她又尽可能大声地晃了晃门把手,但里面的声音依旧没有注意到她。显然,那是苏拉曼和她的弟弟;当站门外试图引起他们注意的时候,她不经意间听到了其中的一部分谈话。在命运的捉弄下,她第二次当上了偷听者;而偷听的到信息似乎再一次给她的心灵与神经带了沉重的负担,让它们几乎绷紧到了极限。阿尔弗雷德与苏拉曼显然是在争吵,而且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讨论的内容足以唤起乔伊娜心中最疯狂的恐惧,证实她最担忧的焦虑。当弟弟的声音尖锐地拔高到狂热兴奋得有点儿危险的程度时,乔伊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kXEmU
“你,该死的家伙——对我来说,你是个用来击败和调整的好目标![注1]毕竟,是谁开始这一切的?我从你那些该被诅咒的邪恶神明与古老世界里得到过什么点子吗?我一生中真的有想过你那该死的位于群星之外的世界,还有你那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吗?过去我一直都是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该死的,可是我竟然愚蠢到把你从坟墓里拖了出来,把你的那些魔鬼般的亚特兰提斯私密拖了出来。你怂恿了我,现在你想和我切断联系!你无所事事地在这里闲逛,什么也不做,在你应该出去弄些材料回来的时候,却告诉我应该慢下来。该死的,你很清楚我不知道怎样去弄那些东西,而你在这个世界出现以前就肯定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就像你一样,你这该死的活死人[注2],从事一些你不愿,或者不能结束的事情。”kXEmU
[注1:原文是you’re a fine one to talk defeat and moderation to me! ]kXEmU
[注2:you damned walking corpse]kXEmU
“你疯了,克拉伦登。这也是我让你继续胡言乱语的唯一原因。只要三分钟就能把你送进地狱。我受够了,对你这阶段的新手来说,你拥有的材料肯定已经足够了。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拿到所有我会带给你的东西了!在现在这个方面,你只不过是个疯子——献祭你那可怜妹妹的宠物狗!这是多么疯狂、卑鄙的事情,你原本能够不用献祭的!你不能看着每一个活物就想要把那只金色的注射器扎进去。不——迪克必须去那个墨西哥男孩去的地方——赞普和其他仆人也都去那里了——所有的动物都会去那里。你真是新手!毫无乐趣可言——你已经疯掉了。你想要控制那些事情,但现在却被它们给控制了。我准备和你了断了,克拉伦登。我原本觉得你有些见识,但你没有。是时候试试别人了。恐怕你必须得走了。”kXEmU
“小心,你——!有些力量能够对抗你的力量——我去中国可不是徒劳无功,阿尔哈兹莱德的书[注1]里有些就连亚特兰提斯也不知道的东西!我们全都插手了某些危险的东西,但你不要以为你知道我所有的资源。火焰复仇[注2]如何?我在也门与一个活着从深红沙漠[注3]里回来的老人说过话——他见过千柱之城埃雷姆[注4],还曾在纳各与耶伯[注5]的地底神殿里进行过朝拜——耶!莎布•尼古拉斯!”kXEmU
[注1: Alhazred’s Azif ,即《死灵之书》]kXEmU
[注2: the Nemesis of Flame。此词原本来自是Algernon·Blackwood的一篇小说,洛夫克拉夫特后来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里也提到了这篇小说。]kXEmU
[注3: the Crimson Desert,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位于阿拉伯南部的大沙漠。在《死灵之书的历史》里曾提及此处。]kXEmU
[注4:Irem, the City of Pillars,阿拉伯半岛上的一座遗失的城市 (或者是指该遗失城市的周边区域) 。]kXEmU
[注5:Nug and Yeb,这两个名字通常一同出现,他们被认为是一对双生子神明。可能是莎布•尼古拉斯的子嗣]kXEmU
“闭嘴,蠢货!你以为你那些奇怪的胡话对我有什么作用吗?词语与符咒——词语与符咒——对于那些有实际家伙的人来说,这都有什么意义?[注]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里,遵从物质定律。你有你的热病;我有我的转轮手枪。你不会再拿到样本,而且只要我还拿枪指着你,我就不会得上热病。”kXEmU
[注:原文是what do they all mean to one who has the substance behind them? ]kXEmU
这就是乔伊娜听到的全部内容。她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玄关,去户外低处寻求救命的空气。她意识到危机最终还是降临了,如果想要将弟弟从充满了疯狂与神秘的未知深渊里拯救出来,那么就必须依赖某些能够立刻帮得上忙的助力。她聚集起了剩余的所有力气,设法回到房子里,走进书房,匆忙写下一张字条让玛格丽特带给詹姆斯·道尔顿。kXEmU
待老妇人走后,乔伊娜鼓起剩下的力气,穿过休息室,软绵绵地陷入了某种半昏迷的状态。她似乎在那里躺了许多年,只感觉黄昏的光线奇妙地从巨大阴森房间的低矮角落里慢慢爬了上来,数千种模糊的恐怖想象组成幽灵般、略带描绘色彩的华丽队伍穿过她饱受折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大脑,让她饱受煎熬。黄昏渐渐变成了黑夜,而那种魔法仍未消散。接着,大厅里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她听见有人走进了房间,摸索着安全火柴。以气体为燃料的枝形烛台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而她的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的弟弟。看见他还活着,乔伊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声颤抖、深沉、悠长的叹息,终于陷入了仁慈的昏厥。kXEmU
听到叹气声,克拉伦登朝着休息室警惕地望了过来。而当看到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姐姐时,他露出难以言表的惊骇。乔伊娜仿佛死了一般的面色让克拉伦登打心底感到恐惧,他飞快地跪倒在姐姐身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去世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由于一直走在不断追逐真理的道路上,长时间忽略个人护理方面的工作,因此他已经失去身为医生的急救本能,在恐惧与悲伤的驱使下,他一面呼唤着姐姐的名字,一面机械地搓揉着她的手腕。然后,他想到了水,于是跑去起居室拿水瓶。深入一片仿佛栖息着模糊恐怖的黑暗后,他摸索了一段时间,试图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他最后还是用摇晃的手抓着水瓶匆忙跑了回来,将冰冷的液体泼在了乔伊娜的脸上。这个方法虽然粗糙,但还算有效。她蠕动了一下,再次吐出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kXEmU
“你还活着!”他大叫了起来。乔伊娜如同母亲般摸了摸他的头,而克拉伦登也将面颊贴在姐姐面颊上。她甚至为自己的昏厥感到有点高兴,因为这件事情似乎驱走了那个古怪的阿尔弗雷德,并且将弟弟重新带回了她的身边。她慢慢地坐了起来,试着安慰他。kXEmU
“我都好,阿尔。给我一杯水就好。这么浪费水真是罪孽——更别说折腾我的腰了。这是你姐姐瞌睡时该做的事情吗?你不要以为我会生病,我没时间去生病!”kXEmU
从阿尔弗雷德的眼睛来看,她冷静、平常的话语起了作用。他身为弟弟的恐惧立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棱两可却又精明算计的表情,就好象他突然想到某些奇迹般的可能性。接着,狡诈与估量的细微神情从他脸上飞快地消失了,乔伊娜开始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是否采用了正确的安慰方式。没等克拉伦登开口说话,她已经颤抖了起来,而且她发现自己无法确定到底为什么感到恐惧。敏锐的医学本能告诉她,理智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此刻已再度陷入那种献身科学研究、全无节制的狂热状态。当她在不经意间提起自己身体健康的时候,他的眼睛飞快地眯了起来,而这当中有着某些病态的意味。他在想什么?在专研实验的过程中,他的热情发展到了怎样不正常的极致?她纯净的血液与完美无缺的健康状态又有着什么方面的特殊意义?不过,这些焦虑并没有让乔伊娜感到丝毫的困扰,她发觉弟弟正在按压自己的脉搏,而她表现非常自然、没有丝毫疑虑。kXEmU
“你有点儿发烧,乔伊娜,”他颇为专业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一丝不苟、经过精心克制的声音说。kXEmU
“为什么,胡说,我很好。”她回答说。“别人会以为你在留意热病病人,好炫耀你的发现!不过,如果你用治愈自己姐姐来证明和显示自己,那太理想化了。”kXEmU
克拉伦登突然充满内疚地惊跳了起来。她怀疑他的意图了?他是不是大声嘀咕了什么?他紧紧地盯着她,却发现她对真相一无所知。他站在休息室的一侧,而乔伊娜着对着他甜蜜地微笑起来,拍打着他的手。接着,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皮匣,拿出了一只小巧的金色注射器。他开始意味深长地把玩着它,若有所思地来回推挤着空针筒里的活塞。kXEmU
“我想,”他开始换上了彬彬有礼地说教语气,“如果真的有必要——你真的愿意帮助科学——或者之类的事?如果你知道这能完成并完善我的工作,你是否愿意像是耶弗他之女[注]那样为医学的目的虔诚献身?”kXEmU
[注: 出自旧约《士师记》11章,耶弗他向上帝许愿若能打败亚扪人,就将回家时第一个从家门里走出来的人献上为燔祭。结果他的女儿最先从家门出来,于是最终他不得已将自己的女儿献祭。]kXEmU
捕捉到弟弟眼中古怪而又明显的闪光后,乔伊娜终于意识到自己最糟糕的忧虑已经成真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计代价地让他保持平静,同时祈祷玛格丽特能在俱乐部里找到詹姆斯·道尔顿。kXEmU
“你看起来太累了,亲爱的阿尔。”她温柔地说。“为什么不用点药物,睡一会儿吗?你看起来很需要睡觉。”kXEmU
“对,你说的对。我太累了,你也是。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药物正是我们需要的——等等,我去装满注射器,我们都需要来上一针。”kXEmU
他一面把玩着空的注射器,一面轻柔地走出了房间。乔伊娜漫无目的地绝望环顾着四周,警惕地聆听着任何能够提供帮助的迹象。她觉得自己听见玛格丽特又在地下室厨房里忙活了,于是站起来拉响了铃,想要知道关乎她命运的消息。老仆人立刻回应了她的召唤,告诉她自己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将消息传递到了俱乐部里。道尔顿州长当时不在俱乐部里,但职员保证,州长一回来就会将字条转交给他。kXEmU
玛格丽特再度摇摇晃晃地走下了楼梯,克拉伦登依旧没有出现。他在干什么?他计划做什么?她之前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因此知道弟弟肯定去了实验室。难道犹豫不决的疯狂心智让他忘掉了原有的想法?挂念与担忧变得越来越强烈,几乎让人无法承受,乔伊娜不得不紧紧咬住牙关,以免高声尖叫起来。kXEmU
最终,同时在房子与实验室里响起的大门门铃打破了这种紧绷的状态。她听见人行道上传来了苏拉曼那如同猫一般的脚步声——他离开实验室准备去开门;接着,她听到了道尔顿熟悉而又坚定的嗓音——他正在与那个邪恶的随从说话——于是,乔伊娜几乎歇斯底里般地松了口气。看到道尔顿出现在书房的入口,她站了起来,几乎有点摇晃地迎了上去;两人沉默了片刻,随后他循着自己的特性,用老派而又优雅的方式吻了吻她的手。接着,乔伊娜急促、慌乱地吐露出了一连串的解释,试图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自己瞥见和偷听到的东西,还有自己担忧与怀疑的事情。kXEmU
道尔顿一面神色凝重地听着,一面试图理解她的话语,最初的困惑逐渐变成了震惊、同情与坚决。由于职员的粗心,那张纸条在俱乐部里略微耽误了一会儿。不过,当他们在休息室里热切讨论关于克拉伦登的事情时,他非常适时地收到了这张纸条。收到纸条的时候,道尔顿的一个俱乐部伙伴——马克尼尔医生——带来了一本医学杂志,他觉得这本杂志里有一篇文章肯定能让那位热切献身医学发展的科学家坐立不安,而道尔顿正准备劝说对方暂时将论文搁在一边,先看看事态发展。他原本打算说服马克尼尔医生,让他像自己一样信任阿尔弗雷德,可在看过纸条后,他放弃了之前的想法,立刻让仆人拿来了帽子与手杖,刻不容缓地叫了一辆马车前往克拉伦登的家。kXEmU
他觉得,苏拉曼认出自己的时候似乎有点儿警觉;不过,当苏拉曼大步离开,走向实验室的时候,他又像往常一样窃笑了片刻。道尔顿永远记得这个不祥的夜晚,记得苏拉曼大步走开,低声窃笑的模样。当那个窃笑着的家伙走进实验室玄关后,他那自喉头发出低沉的咯咯声似乎混杂进了一些在遥远地平线上翻滚的低沉雷鸣。kXEmU
听完乔伊娜的叙述后,道尔顿意识到阿尔弗雷德随时都可能带着一剂注射用的药物回来房子里,因此他觉得最好还是单独与医生谈一谈。他建议乔伊娜去自己房间里休息一会儿,静候事情的进展,接着他在阴沉的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一面扫视着搁架,一面聆听着外面实验室走道上克拉伦登紧张的脚步声。虽然枝形大烛台还亮着,但巨大房间的角落依旧非常阴暗。道尔顿越是查看自己朋友挑选的书籍,就越不喜欢它们。一个正常的医生、生物学家或者有修养的人都不会挑选这样的书籍。那当中有太多讲述可疑边缘主题的书卷;有关中世纪的黑暗猜测与禁断仪式,以及用熟悉或陌生的文字写下的离奇异国谜团。kXEmU
桌上那本用来记录观察用的大笔记本也让人觉得邪恶而又危险。那里面的笔迹显得相当神经质,而其中的内容更让人无法安心。其中的大段文字都是由潦草的希腊文字组成的,当道尔顿调整好自己的语言记忆开始翻译它们的时候,却被突然吃了一惊。他希望自己在学校时与赞诺芬[注1]及荷马[注2]打交道的时候能更勤快一点。这里面出了某些问题——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随着州长越来越细致地看懂医生拙劣粗糙的希腊文,他软绵绵地沉进了椅子里。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距离吓人的声音,接着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因此他紧张地跳了起来。kXEmU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闯到这儿来?你应该告诉苏拉曼你来干什么。”kXEmU
克拉伦登冷冰冰地站在椅子边,一只手抓着那只小小的金色注射器。他看上去非常冷静、非常理智。有那么一会儿,道尔顿觉得乔伊娜肯定夸大了他的问题。而且,一个他这样的生疏的学者又能从这些希腊文章节里获得某些绝对可靠的信息呢?因此,州长决定在谈话时一定要非常小心,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外衣口袋里还有一份从俱乐部里带来的似是而非的借口。于是他非常冷静、自信地站起来回答说。kXEmU
“我觉得你不会在乎让一个仆人看到你被其他事情拖累。但我觉得你应该立刻看看这篇文章。”kXEmU
他拿出了马克尼尔医生给自己的杂志,把它递给了克拉伦登。kXEmU
“看542页——你看标题,‘来自费城的米勒医生用新血清征服了黑热病——他觉得他用你的治疗方法赶在了你的前面。俱乐部里正在讨论这件事情,马可尼尔觉得其中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作为一个门外汉,我没法假装做出判断;但不管怎样,我觉得你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趁事情刚出来就看到这个信息。当然,如果你很忙,我不会打扰你——”kXEmU
“我得给我妹妹打一针——她不是太好——但等我回来后,我会去看看那个庸医要说些什么。我知道米勒——他是个鬼祟又无能的混蛋——我不相信他有脑子能只看那么一点儿东西就能偷走我的方法。”kXEmU
道尔顿突然有了一种直觉,觉得自己肯定不能让克拉伦登给乔伊娜打下那一针药剂。事情显得有些不祥。根据她之前说的话,阿尔弗雷德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这剂药物,时间远比溶解药片要长得多。他决定尽可能长地拖住主人,同时用一种多少有点儿狡诈的方法测试他的态度。kXEmU
“听说乔伊娜不太好,我觉得很抱歉。可你确定这支针剂会治好她?会不会伤害她呢?”kXEmU
“伤害她?”他尖叫起来。“别胡说!你知道乔伊娜必须保持最好的健康状态——我是说最好的健康状态——为了服务科学,和任何一个克拉伦登家族的人一样为科学服务。她相信为我的事业做出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她是侍奉真理与发现的女祭司,而我是祭司。”kXEmU
他打住了尖锐刺耳的演说,目露凶光,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道尔顿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暂时转移到了别处。kXEmU
这时,克拉伦登继续说。“但让我先看看那个该死的庸医想说些什么,如果他觉得他的伪医学言论能够骗到一个真正的医生,那么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蠢!”kXEmU
克拉伦登一面紧紧捏着注射器,一面神经质地找到了正确的页数读了起来。道尔顿想知道事实究竟为何。马可尼尔向他保证论文的作者是在病理学方面有着极高造诣的专家,即便论文本身可能会有错误,但它表达的理念却非常强大、非常深奥而且绝对让人敬畏同时也表里如一。kXEmU
当医生阅读那篇文章的时候,道尔顿发现他留着胡子的瘦削面孔变白了。他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修长细瘦的手指越捏越紧,就连纸页也开始渐渐裂开。头发已有些稀疏的象牙色额头开始渗出汗滴。趁着他还专注在文章上的时候,客人空出了座位,而他喘着粗气缓缓地陷进了座位里。接着,克拉伦登犹如焦虑的野兽[注]般发出了一声疯狂的咆哮,他突然倾身向前,来到桌子边,张开的双臂扫过面前的书籍与文件。犹如狂风熄灭烛火一般,他眼睛一黑失去了意识。kXEmU
[注:原文是a haunted beast,我怀疑实际是 hunted beast]kXEmU
道尔顿慌忙赶上去帮助受伤的朋友,扶住他瘦削的身体,将他放回到椅子里。看到水瓶还放在周围休息室的地板上,他跑上前去,弄了些水洒在那张扭曲的脸上。随后他的举动有了回报,那双大眼睛缓缓地睁开了。此时,眼睛里的神采恢复了正常——它们深沉、悲伤而且毫无疑问理智正常——道尔顿满怀敬畏地意识到了这场悲剧,这场悲剧是如此极端的深邃,他不希望也不敢去测量。kXEmU
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握着金色的注射器,但随着克拉伦登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松开了自己的手指,在手掌上来回滚动着那支闪闪发光的东西,细细研究着它。接着,他说话了——语调缓慢,透着因完全、彻底的绝望而来带的无法言喻的悲伤。kXEmU
“谢谢,吉米,我很好。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之前问我这针药物会不会伤害乔伊娜。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它不会了。”kXEmU
他微微拧了拧注射器,用一根指头扣上了活塞,同时用左手拉紧自己脖子上的皮肤。道尔顿警惕地尖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以闪电般的动作用右手将针筒里的东西注射进了堆挤起来的血肉里。kXEmU
克拉伦登温柔地笑了——那笑容几乎有些平和与顺从,的确与过去几周面带讽刺的嗤笑完全不同。kXEmU
“吉米,如果你还有当州长时的判断力,你应该知道的。你肯定已经从我的笔记本里拼凑出了足够的东西,所以你知道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根据过去你在哥伦比亚的希腊语分数,我猜你没有漏掉多少。我只能告诉你那都是真的。kXEmU
“詹姆斯,我不喜欢推卸责任,但我必须告诉你是苏拉曼将我牵扯进这件事的。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或者他是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知道一些事情,任何神智清楚的人都不该知道这些事情;但我可以这样说,我不觉得他是完全意义上的人类,而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活着。kXEmU
“你觉得我在胡说。我希望我在胡说,但这堆毛骨悚然的事情全都非常真实。我干这件事情时原本抱着纯洁的心灵与目的。我希望消灭所有的热病。我试过,但失败了——老天在上,我希望自己能城市地说自己失败了。不要被我过去的科学演说给骗了,詹姆斯——我没有发现那种抗毒素,就连一半都没有到。kXEmU
“别那么不安,老伙计!像你这样的政界老手肯定已经见过不少错误了。我告诉你,我甚至都没有开始研究治疗热病的方法。但我的研究将我引向了一些古怪的地方,那该死的运气让我从某些更加古怪的人那里听到了些故事。詹姆斯,如果你希望谁好好活着,告诉他不要去招惹地球上那些古老隐匿的地方。那些与世隔绝的古老地带非常危险——这些地方流传着一些东西,一些对正常人类没有任何益处的东西。我与那些古老祭司以及那些古老奥秘打了太多的交道,开始希望自己能用某些阴暗的方法来实现我没法通过合法手段实现的事情。kXEmU
“我不应该直接告诉你我想说的事情,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就和那些毁掉我的古老祭司一样邪恶了。我需要说的是,在学到那些事情后,我会为那些关于世界以及它所在位置的想法感到不寒而栗。这个世界非常非常古老,詹姆斯,早在我们有机生命以及与之相关的地质时代出现以前,就已经崛起殒落了许多的世代。这是个非常可怕的想法——有许多早已被遗忘的进化轮回,这些轮回有着各自的生物、种族、智慧与疾病——地质学能够告诉我们第一只变形虫在热带海洋里挣扎的时代,但早在这以前,那些东西就已经出现然后灭亡了。kXEmU
“我说灭亡,但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是那样还好些,但它们并没有完全灭亡。在有些地方,传统还在延续——我没法告诉你它们是如何延续下来的——在某些隐秘的地方,某些古老的生命形式设法勉强地延续过了无穷的岁月。有些教团,你知道——一些邪恶的祭司团体,他们所在土地现在已经埋葬在海洋里了。亚特兰提斯就是温床。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如果老天仁慈,人们就不该从深渊里将那些恐怖拖出来。kXEmU
“不过,它有一块殖民地,没有沉没的殖民地;如果你取得一个非洲特瓦瑞格[注]祭司的信任,他可能会告诉你一些有关这块殖民地的疯狂故事——这些故事能够关联上你从亚洲秘密高原上的疯癫喇嘛以及那些赶着牦牛、反复无常的家伙听来的传说。我听说了所有的普通故事与传说,然后遇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至于那是什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它属于某些从久远得亵渎神明的时代里流传下来的人,或者东西,而且它还能再次活过来——或者看上去和活的一样——但告诉我的人不太清楚当中的某些过程。kXEmU
[注:Tuareg 分布于撒哈拉沙漠中部、西部及尼日河沿岸的游牧民族]kXEmU
“现在,詹姆斯,我承认在有关热病的问题上出了差错,不过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个糟糕的医生。我致力于医药方面的研究,吸收掌握的知识不比任何人少——或许还要多一些,因为我在阿哈加尔国[注]做了任何祭司都没办法做的事情。他们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带到了一个已经封禁了许多个世代的地方——然后我带着苏拉曼回来了。kXEmU
“放松,詹姆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些东西的?——为什么他说英语——或者说其他语言——的时候没有口音?——他为什么回随我离开?——这些事情,我没法完全告诉你。不过,我告诉你,他能通过某些方式获得想法、图像与感觉,但他并不是通过脑子与感官获得的。他对我,还有我的科学有用处。他告诉一些东西,打开我的视野。他教我膜拜那些古老、原始、邪恶的神明,指明道路指引我达成某些可怕的目标——我甚至都不敢向你提起的这些目标。不要逼我,詹姆斯——这是为保护你的神智,为了保护这个世界的神智。kXEmU
“那个家伙超越了所有的界限。他与群星以及自然界里的所有力量结成了同盟。不要我以为我还在发疯,詹姆斯——我发誓,我没有!我瞥见太多东西了,没法再去怀疑。他给我带来新的乐趣——他那些极度古老的崇拜方式,以及最大的乐趣,黑热病。kXEmU
“老天,詹姆斯!到了现在你还没看穿这中间的把戏吗?你还以为黑热病是从西藏传过来的,还以为我是从那里了解到这种疾病的?用用你的脑子,伙计!看看米勒这篇文章!他发现了一种基础抗毒素,它能在半个世纪内终结所有的热病,知道其他人学会怎么改造它,创造出不同的形式。他破坏了我年轻时的梦想——做到了我毕生致力去做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正直地航向终点,而我甚至都没有借助科学的微风!你觉得他的文章给我带来了转机吗?你觉得它震撼了我,让我从疯狂里清醒过来,重温年轻时的旧梦吗?太晚了!太晚了!但还来得及拯救其他人!kXEmU
“我猜,我有点儿胡言乱语了,伙计。你知道——那一针的缘故。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关于黑热病的事实。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呢?米勒不是说他用自己的血清救活了七个病例么?詹姆斯,那是诊断的问题。他只觉得这是黑热病。我能从他的文字里读出来。这里,老伙计,551页就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再读一读。kXEmU
“你明白了,不是么?他的血清对来自太平洋沿岸[注]的热病病例不起作用。他为这事感到困惑。这些病例看起来和他知道的任何真正的热病都不太相同。是啊,那是我的病人!这是真正的黑热病病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抗毒素能够治愈黑热病!kXEmU
[注:the Pacific Coast ,即美国西海岸,也就是克拉伦登所在的加利福尼亚州。]kXEmU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因为黑热病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它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詹姆斯——只有苏拉曼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因为那是他带来的。他带来了黑热病,而我散播了黑热病!这就是秘密,詹姆斯!这就是我想要那份任命的原因——这就是我做的事情——我一直在传播这种热病,它就在我带着的这支金色注射器里,你看,就我食指上这支致命的指环注射器上!科学?瞎子!我想要杀戮,杀戮,杀戮!只要轻轻一按,黑热病就会被注射进去。我想看到那些活物扭动、尖叫、口吐白沫地过上几个月。轻轻一按注射器,我就能看着他们去死,只有看到大量的死亡我才能思考,我才能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看到什么都想用这根该死的针管去扎一下。动物,罪犯,儿童,仆人——接下来就是——”kXEmU
克拉伦登的声音沙哑了,他坐在椅子里,明显地扭曲了起来。kXEmU
“接下来——接下来,詹姆斯——就是——我的命。这是苏拉曼的错——他教会了我,让我继续,直到最后我已经没法停手了。然后——然后,事情变得严重了,即便对他来说也太严重了。他试图制止我。想想看——他试图阻止任何站到那条线上的人!但现在,我拿到了最后的样本。这就是我最终的试验了。非常优秀的试验对象,詹姆斯——我很健康——见鬼,我太健康了。不过,非常讽刺的是——现如今,我已经不是个疯子了,所以痛苦不会再带给我任何快乐了!不要——不要——”kXEmU
热病带来的剧烈颤抖折磨着医生,道尔顿沉浸在因为恐惧造成的茫然中,哀叹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悲伤的。阿尔弗雷德的故事里有多少是纯粹的胡话?又有多少梦魇般的真相他还没说出来?但是,不论如何,他觉得这个人更像是个受害者,而非罪犯,但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童年时的伙伴,是乔伊娜的弟弟。关于过去的思绪如同万花筒般涌现了出来。“小阿尔弗”——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学的庭院[注]——哥伦比亚的中庭——为了救下挨打的阿尔弗而与汤姆·科特兰打的架……kXEmU
[注:the yard at Phillips Exeter,这是一所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埃克塞特市的私立寄宿制高中。]kXEmU
他扶着克拉伦登来到休息室里,温柔地问他需要自己做些什么。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到了这个时候,阿尔弗雷德只是喃喃低语了,但他请道尔顿原谅自己的冒犯,同意将姐姐交给自己的朋友照顾。kXEmU
“你——你——要让她幸福,”他喘着气说。“这是她应得的,饱受一个杜撰出来的神话的折磨!补偿她,詹姆斯。不要让她知道——除了她必须知道的事情!”kXEmU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含糊的咕哝。接着,他陷入了昏迷。道尔顿拉响了铃,但玛格丽特已经上床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叫来的乔伊娜。她的脚步很坚定,但面色非常苍白。阿尔弗雷德的高声尖叫让她饱受痛苦的折磨,但她相信詹姆斯。詹姆斯带着她来到了休息室里,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弟弟,然后他告诉乔伊娜回自己房间休息,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管——而她依旧相信詹姆斯。他不希望乔伊娜看见注定发生的、热病谵妄时的可怖场景,但却等她最后吻过自己的弟弟才送她离开——克拉伦登平静地躺着,就像过去那个娇弱的孩子。于是,她离开了他——那个被月光与星辰照亮的男人,她长久以来当作儿子般照顾的古怪天才——她带走的是一幅非常平和的景象。kXEmU
而道尔顿则必须将另一幅更加冷酷的景象带进坟墓。他担忧的热病谵妄如期而至,整个漆黑的午夜时分,他用全部力气压制着疯狂患者的狂暴动作。他永远也不会复述他从那双肿胀发黑的嘴唇里说出的话语。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神智清醒的人了,他知道了一些事情,没有人能在听说过那些事情后还能保持之前状态。因此,为了整个世界的安宁,他不敢将它们说出来。此外,他非常庆幸自己在某些领域是个无知的门外汉,这让许多启示变成了神秘费解、毫无意义的胡话。kXEmU
直到清晨时分,克拉伦登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时的他意识清楚、神智正常,并且用坚定的声音说:kXEmU
“詹姆斯,我没有告诉你必须去做的事情——关于一切事情。涂掉那些希腊语,然后将我的笔记本送给米勒医生。其他的笔记,也送给他,你会找到那些文件的。如今他是个权威了——他的文章证明了他的成就。你在俱乐部的朋友是对的。kXEmU
“但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都必须处理掉。所有东西,没有例外,死的,或者活的,或者——其他的。那些地狱来的瘟疫全都装载搁架上的瓶子里。烧掉它们——全都烧掉——如果有一件东西漏掉了,苏拉曼会把黑热病[注1]传播到世界各地。最重要的是,烧掉苏拉曼!那个——那个东西——不能活在天堂健康的空气中。你现在知道了——我告诉你的——你知道这样的存在为何不能留在这世上。那不是谋杀——苏拉曼不是人类——如果你还过去一样虔诚,詹姆斯,我没必要去督促你。记住那句老话——‘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注2]——或者其他之类的东西。kXEmU
[注1:原文是black death,这是黑死病,但这里说的应该是之前一直提到的黑热病 (black fever) ]kXEmU
“烧死他,詹姆斯!不要让在凡人血肉受到折磨时再度低声窃笑!我说,烧死他——火焰的复仇——那是唯一能够够到他的东西,詹姆斯,除非你能在他睡觉的时候抓住他,用木桩刺穿他心脏……杀死他——消灭他——抹掉这个正常宇宙最初的污点——我从漫长沉眠里唤起的污点……”kXEmU
医生扬起了自己的眉毛,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种刺耳的尖叫。然而,他太努卖力了,不久就突然陷入了平静而深沉的昏迷。道尔顿并不害怕热病,因为他知道这种可怕的微生物是不会传染的,他将阿尔弗雷德的双手与双腿安放回长椅上,将一束灯光照射在那具脆弱的身影上[注]。毕竟,这些恐怖是不是被夸张了,是谵妄的胡话? 老医生马可尼尔不是冒了很大风险才将他救回来么?州长努力保持着清醒,轻快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但他的精力耗费得太厉害,没办法保持这样的状态。在桌边椅子上休息几秒钟就让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因为尽管努力保持清醒,他依旧很快陷入了安稳的睡眠。kXEmU
[注:原文是threw a light afghan over the fragile form,那个afghan实在很让人费解,虽然的确有afghan over 这个说法,但是没找到准确的解释]kXEmU
射入眼睛的明亮光线让道尔顿惊醒了过来,有一会儿,他觉得那是破晓的光线。但那不是黎明,他擦了擦沉重的眼皮,发现那是熊熊燃烧的火光——庭院里的实验室起火了,厚实木板上的火焰燃烧着、咆哮着、噼啪作响地冲向天空,他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灾难[注]。这的确是克拉伦登希望的“火焰复仇”,道尔顿觉得火焰里肯定添加了某些奇怪的助燃剂,普通的松木或者红木可不会引起这样疯狂的火焰。他警惕地瞥了一眼长椅,但阿尔弗雷德不在那里。他爬起来,跑去叫乔伊娜,但却在大厅里遇上了她——她也是被如同山峰般的熊熊烈焰给惊醒的。kXEmU
[注:原文是holocaust,这个词也有燔祭的意思。]kXEmU
“实验室被烧掉了!”她尖叫着说。“阿尔现在怎么样?”kXEmU
“他不见了——我睡觉的时候,他不见了!”道尔顿一面回答,一面伸出坚实的手臂扶住了那个已经有些头昏的身影。kXEmU
他温柔地扶着乔伊娜回到了楼上属于她的房间,保证说会立刻开始寻找阿尔弗雷德。可是,当户外燃烧的火焰在阳台窗户上投射出奇异的光辉时,她摇了摇头。kXEmU
“他肯定已经死了,詹姆斯——知道他所作的事情后,他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神智健全。我听见他在和苏拉曼争吵,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他是我的弟弟,但最好还是这样。”kXEmU
突然,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深沉窃笑从敞开的窗户里传了进来,吞噬实验室的火焰显现出了新的轮廓,隐约像是梦魇里无名的巨型怪物。詹姆斯与乔伊娜迟疑了片刻,喘着粗气望向阳台窗户。这时,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雷霆,一道分叉的闪电骇人地径直击中了正在燃烧的废墟的正中央。深沉的窃笑停止了,那地方传来了一阵哀嚎般的疯狂咆哮——仿佛一千只食尸鬼与狼人正在受到痛苦的折磨。它留下反复激荡的回音,渐渐地消失了,而燃烧的火焰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模样。kXEmU
观望的两个人没有动,一直等到火柱收缩成了一堆闷燃的余光。由于周围郊区消防队员并没有出动,而高墙也隔绝了好奇的围观者,这让他们有些庆幸。那些粗野的乡民不应该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那样会牵扯到太多属于这个宇宙的核心秘密。kXEmU
在苍白的黎明中,乔伊娜只能将她的头放在詹姆斯的肩膀上抽泣着。后者温柔地说:kXEmU
“亲爱的,我想他已经赎罪了。你知道的,肯定是他在我睡着的时候点燃了火。他告诉我那个地方必须被烧掉——那个实验室,还有里面的东西,以及苏拉曼。这是唯一能够拯救世界的方法,从他所释放的未知恐怖中拯救世界。他知道,而且他尽力做到了。kXEmU
“他是个伟人,乔伊娜。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点。我们必须始终以他为荣,因为他是为了帮助人类,即便他有罪,他的作为也非常伟大。我以后会告诉你更多的内情。他做的事,或好或坏,都是人类从未做过的。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撕破某些帷幕的人,即便蒂安那人阿波罗尼奥斯[注]也只能屈居次席。但我们不能说这些东西。我们必须将他当作我们知道的小阿尔弗铭记在心——他还是那个想要掌握医药,终结热病的孩子。”kXEmU
[注:Apollonius of Tyana,古希腊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生活在公元一世纪 (并非是那个公元前三世纪的几何学家) 。此人没有留下太多的著作和理论,但根据智者腓勒司多斯(Philostratus)的记叙,此人的经历与耶稣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四世纪的基督徒曾拿他与耶稣做比较。]kXEmU
下午的时候,消防员从容不迫地彻底检查了废墟。他们发现两具挂着一点儿焦黑血肉的骷髅——幸好他们没有检查石灰坑,因此只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人类的尸体;至于另一具是什么,海岸地区的生物学家依旧在争论。那不完全是猿猴,或者蜥蜴类的骷髅,但却有着某些令人不安的痕迹,显示出了目前古生物学家从未揭露出的其他进化分支。最古怪的是,那个焦黑的骷髅非常像是人类,让人想起苏拉曼的模样;但其他的骨头却让人无从猜测。只有剪裁得体的衣物让这样一具尸体看起来像是个人类。kXEmU
但那具人类骸骨是克拉伦登。对此没有人会提出异议,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为医生过早去世感到哀痛——毕竟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群中,克拉伦登是最为伟大的医生;如果这位细菌学家能活着完善他的万能热病血清,那么这一成果必然会让米勒医生的同类抗毒素黯然失色。事实上,米勒医生后来的成功大多得益于在火灾中不幸丧生的医生的遗赠。过去对于医生的敌视和仇恨几乎完全消散于无形,就连维尔佛利德·琼斯也经常自吹自擂地说起与那位已经去世的领导共同工作的日子。kXEmU
詹姆斯·道尔顿与他的妻子乔伊娜始终对此保持沉默,人们相信这完全是因为他们谦逊的品德以及不愿提及家族伤痛的心理在起作用。他们出版了某些笔记来纪念、称颂那位伟人,但对于社会上流行的评价,以及少数几个敏锐的思想家悄悄念叨的某些极端罕见的奇迹,他们全都不置可否。事实被一丁一点地慢慢筛了出来。道尔顿可能向马克尼尔医生透露了一点儿真相,而那个好人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保留太多的秘密。kXEmU
总体来说,道尔顿一家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因为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恐怖谎言已经遁进了遥远的历史里,相互之前的强烈爱意让他们看到的世界始终保持着新鲜与朝气。但有些事情还是会让他们感到古怪的不安——那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人们很少会想起去抱怨的事情。他们无法忍受那些瘦削,或嗓音深沉得超过一定限度的人。只要听到喉头发出的窃笑声,乔伊娜就会变得面色苍白。参议员道尔顿对于神秘主义、旅行、皮下注射以及大多数不太协调的古怪字符有着混杂的恐惧,还有些人责备他非常认真地涂抹毁坏了医生藏书室里的大部分文献。kXEmU
不过,马可尼尔似乎能够理解这些举动。他是个单纯的人,当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的最后一本奇怪藏书被烧成灰烬后,他念了一句祷告。任何瞥过那些书籍,并且心领神会的人都会希望说出那句祷告里的每一个词。kXEmU
最初的底稿是由Adolphe Danziger De Castro在1893年前后完成的,最初的名字叫《A Sacrifice to Science》,后来经过H.P.Lovecraft修订 (也有说法是完全重写) 后改成了现在的名字。kXEmU